冰冷的水泥开始凝固。一共是两根柱子。
熙熙攘攘的工地上谁也不会对多了这两个柱子而惊奇。汗流浃背的民工只是木然地干着自己的活。柱子很快就被接入了建筑中。
他的工程队质量一向很好,速度也很快。
他有点恍惚地站在白花花的日头下看着。想着她,想着她在自己的手中慢慢变冷,僵硬。而她的眼睛却始终没有闭上,就那么盯着他。
他害怕起来,他用手去抚上那双眼睛,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成功。那是双曾经令他心动的眼睛,就这么死死地盯着他让他心悸。
他始终看着那两个柱子,那柱子在他的眼中开始变形,变成了两根骨头,是股骨,血淋淋的。他使劲地呼了几口气,象要赶走心中的郁闷。
天黑了,他想到了回家。他今天不想再住在工棚的宿舍里,以后也不再会住。
作为一个包工头出生的老板,他并不算太成功,但作为一个在这个城市打工出身的外地人,他是富有的。
电梯门开了,她站在他的面前,恐怖使他窒息。他闻到了那浓重的脂粉味道。是她喜欢用的那种脂粉味道。
他将她冰冷的身体搬到宿舍的浴室里时,她那惨白的手就一直放在他的肩膀上,将她放在地上时,那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她的头侧了过来,眼睛死盯着他。她身上还是有那么浓烈的脂粉香气,那本应该是很热烈的香气就象它没有生命的主人那样冰冷,使他想做呕。
女郎对面前有着奇怪反应的他无动于衷,理了理头发,走出了电梯。高跟鞋的格格声逐渐远去,呆立的他蓦然从噩梦中惊醒:那并不是她。空气中还是弥漫了那淡淡的香气。
他感到自己有点头晕,放弃了乘坐电梯,从消防通道走上楼去,走一下可能会让自己放松一些。可是他错了。
楼道里那股阴阴的风又使他想到了昨天晚上浴室里那彻骨的奇冷,是那种从心里,从骨髓里散发出来的寒气。他也不敢回头,尽管楼道里只有他自己单调缓慢的脚步声,他总觉得她在他身后跟着,他始终闻到那冷冷的脂香,他相信她的脸将在他回头时出现在他的面前。
肩膀开始发冷,然后是整个后背。他的脖子凉了一下,似乎是谁在他背后吹了口气,他野兽般低嗥了一声,发狂地奔上楼去。
体力毕竟不是过去那个小伙子了,他伏在楼道的墙上大口地喘息着。好久,他注意到眼前是一个红色的消防箱,里面是卷成大盘的乳白色消防带。那红色,白色,带状物,一下子把他的想象及由此出现的恐惧推向了极点
他一向是个好厨师,对自己的刀功很有自信。但是他的锯子用的很糟糕,他的脸上凉凉的,那是溅起的液体。那时,他才知道,原来人是可以有那么的胆量去做他从未想过的事的。他对自己的平静感到很奇怪,只是觉得很冷。
工人们都已经睡了,工地附近没有半点人声。月亮都不可能看见这里发生的事。有着厚厚的帘子。浴室懒懒的灯无声地看着这一切。
她美丽的面容还是在一边的地砖上,看着他所做的一切。
腥气和香气混合后的气味是非常奇怪的,这种气味人一辈子都忘不掉。
空气中的那香气骤然变浓,他叫了起来,那声音在楼道里来回反弹,逐渐消失……
……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的家门,当他躺在卧室的床上时,老婆正忙着给他找药,还抱怨他一定是经夜未归的应酬把身子给喝坏了。
他什么都听不见,就躺着看卧室的天花板。天花板上忽然如浮雕般,出现了她的脸,还是那双眼睛。卧室涂料是乳白色带有一点青的,昨天地上的她的皮肤也是这个颜色。家具也是这个色泽,那有着平滑边界又有柔和曲线的设计同样让他想到了她,昨天晚上的她,就是直线和曲线的集合。散步在整个屋子的家具和天花板上她的脸变成了浴室里的她,那个惨白的脸岑岑露出了笑意,他的喉结不断地颤动,拼命抑制住自己。
砰然一声巨响,他狂叫起来。打翻了抽屉的老婆从里间跑出来,惊恐地看着他。
他从床上跳起来,冲到了卫生间,将头搁在水龙头下冲。凉意让他平静了些须,他又闻到了香气,同时又听到了一些声音:那是水从水喉流出的声音,和昨天浴室中的声音一样。
水在他的眼中变了颜色,变成了鲜红,变成了暗红,还冒着泡沫。她的笑声从下水道通过水喉传上来,到了他的耳朵里。通过镜子,她站在他的背后,只有头。
靠了安眠药的作用他终于睡熟,然而她不准备放过他。
他看到了她,为她所倾倒,然后他的慷慨使她变成他可爱的情妇……
他们在宿舍疯狂地缠绵,酒精与她的娇媚使他变得从未有的狂纵……
当他在释放的悸动中清醒过来时,在他身下的她已经不再呼吸,他的手紧紧勒在她雪白的脖子上。
他是爱她的。他只记得在极度快乐中死命地抓住了什么,那一定是她美丽的颈子了。
他是爱她的,他也是爱自己的。作为今天的自己,他不想再失去已经拥有的。爱她并不能成为他放弃自己的理由。于是他抱她到了浴室……
突然,血泊中分离的她活动起来,他感到自己不能活动,她的头滴着血飞过来,就在他面前。
看着他。
死死看着他。
他满头冷汗地醒了过来,面前是老婆熟睡的脸。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透了进来,射在他老婆那张毫无魅力的脸上。他惊恐地发现,脸开始变了,变得年轻,变得漂亮。同时,那凄厉的香气开始升腾。
她在对他笑,就在他的身边躺着,和昨天晚上一样。
他崩溃了,从阳台上跳了下去。楼下的坚硬地面出现了一幅印象派的画。
同时,工地上的那两根柱子之一突然裂开了一个缝隙,一只白色的小手露了出来。
【井】
这是一口八角老井,立在村口,已经废了很久了。
春妮坐在井边的银杏树下,看着弟弟秋仔。五岁的秋仔趴在地上,正专心致志的看两只蚂蚁打架。
山里的深秋,已经冷了。漫天漫地的黄叶,一阵风卷过,黄叶在春妮头上飞舞,有一片被春妮的头发挂住,停了下来。
春妮摘下树叶看,瘦骨嶙峋的叶脉枝枝杈杈,阴险的爬满了整个叶子。
正午的太阳晒过,有些脆,一捏,碎了。
叶子的粉末在春妮手心里没躺多久,被风吹了开去,继续在风中飞舞。
“唉。”八岁的春妮像八十岁的老奶奶那样叹了口气。
她回头看秋仔,秋仔已经不在看蚂蚁了。他正扒着井圈,一个一个往里扔土疙瘩。
“噗通,噗通,噗通。”
扔一个,秋仔就喊一声:“姐姐。”
扔完土疙瘩,秋仔直起身子,迅速的拍了拍身上的土。
“秋仔干净,爹不打姐姐。”拍完,咧着缺了个门牙的嘴对春妮笑。
想到爹,春妮的心里,只有爹怒气冲冲的脸和爹冷冰冰的喝斥。
“秋仔,回家,晚了爹娘要找。”看着秋仔的嘴,春妮哆嗦了一下。
半年前,没看好秋仔,秋仔自己跑到井边玩,被井沿儿磕掉一颗牙。那次,她被爹打的好惨,头破了,流了好多血,腿到现在还有点缺,整天觉得身上冷。从那以后,爹再没跟她说过话,连娘都不敢理她了。
想到这里,春妮赶快去拉起弟弟。还没来得及往回走,就看到爹娘迎了上来,爹一脸担心。
秋仔扑到娘怀里:“娘抱。”
爹问秋仔:“一个人在井边做什么!让我跟你娘找。”
秋仔指着春妮说:“和姐姐在井边看蚂蚁嘞。”
娘的脸刷白了,爹第一次对秋仔板起了脸,喝到:“不许胡说八道!”
秋仔被一喝斥,两包眼泪就涌上来了。
他委屈的指着身后说:“你问姐姐,真跟姐姐看蚂蚁。姐姐从井里爬上来和我玩,你们看嘛,姐姐站在井边嘛。”
“造孽呀!”娘突然嚎了一声,丢下秋仔,扑井边大哭。
“春妮啊,春妮啊,娘对不起你啊!娘没拉住你爹,你小小年纪,造孽啊!”
爹大步过来,一把扯过娘,“啪啪”打了两个耳光:“嚎什么嚎!想让村里人都知道么!”
娘一头撞进爹的怀里,又抓又挠:“你还我的春妮,还我的春妮啊!”
喊完了,转身,扑通,跳进了井里。
春妮站在井边,好像一下子就明白了。
半年前的那顿打,爹下手重,把春妮活活打死,扔到这口废井里了。春妮惨笑了一下,爹娘看不见自己,秋仔能看到自己,娘跳井了,春妮也要回去。于是春妮回身,跳回了井里,春妮要去找娘了。
跳进去的时候,春妮听见身后秋仔撕心裂肺的哭叫:“秋仔要娘,秋仔要姐姐……”
【死亡地带】
这是十一月一个寒冷阴沉的下午。三个男孩从上午起就在这商业区里转来转去。中午他们吃了炸土豆片,凯文又请大家吃了两条巧克力糖,因此不饿;直到从伍尔沃思商店被赶出来为止,他们也不冷。但是到了三点半的时候,他们已经无处可夫,没有东西要看,一下子觉得又冷又饿,甚至后悔今天达学了。
“我们到底还要等多少时候?”最小的戴维终于忍不住问最大的马丁说。
马丁十四岁,比另外两个孩子瘦,但是机灵能干得多。他看看手表,说:“好,来吧,我们去看看准备好了没有。”
他把皮外套里紧身体,带着两个同学离开商业区,顺着一条通到河边的老街走去。冷冽的风把他们脚边的纸袋和旧报纸吹得籁绿地响。
他们拐过两个街角,在一家很小的报刊杂货店外面停下来。这店的一个橱窗里陈列着许多录像带。
“凯文,”马丁说.“你进去看看里面有人没有。”
凯文推开店门进去了,门上响起了一阵铃声。两个人在外面等。这时街上没有人,只有一辆被人扔掉的破汽车。汽车已经没有轮子,一半停在人行道上,车底下满是碎玻璃。
过了一会儿凯文出来了,说:“里面有人,进去吧。”
两个孩子跟着他进去。这店里的气味和其他报刊杂货店的气味没有两样??有点巧克力味,有点烟味,也有点旧连环漫画杂志味。店里说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是戴维一进来就觉得胃里有点难受。不过他装得若无其事,随手拿起一本书看。书名《蓝宝瓶座》,《算算你2009年的命运》。他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属不属于宝瓶座,就把书搁下了。
一位老人从店堂后面走出来,手里捧着一杯茶。他在柜台里面看看三个孩子,喂了一口茶,然后开始说话:“有什么事啊,小朋友们?”
马丁走到柜台前问他:“你那盒录像带准备好了吗?就是上星期你跟我说过的。”
老人又吸了一口茶,眯起了眼睛,一边想一边问:“你说的是什么录像带呀?我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你说今天有的,所以我们来了。《死亡地带》你说的是这个名字。”
老人的目光像是认出他来了。他神秘地笑笑。“不错,我想起来了,”他说。“不过这盒东西你得小心点。好,你们等一等。”
他把茶杯放在柜台上,转身拖着脚回到后面去。
凯文皱起了眉头,那双近视眼在糖果上瞟来瞟去。马丁抓住他的手臂,对他摇了摇头。大家都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老人回来了,手里拿着一盒录像带,把它放进一个棕色的纸袋里。马丁把钱递给他。
“再见,小朋友们,”老人看着三个孩子转身要走,说道,“希望你们喜欢这盒录像带。”
三个孩子一踏出店门,凯文就提议:“我们看看到底是怎样一盒录像带吧。”
马丁把录像带从纸袋里拿出来。它不像别的录像带,盒子上没有图画,只贴着一张白标签,中间用打字机打着:“《死亡地带》,??一二分。”
“分是什么意思?”凯文问道。
“分钟啊,你这笨蛋。这盘录像带可以放一百一十二分钟,”马丁说着把录像带仍旧放回纸袋里。“走吧,我们去喝杯茶、我渴死了。”
“我们不能这就上你家吗?’
“还不到时候。我告诉过你们,六点钟他们才出去。我们要在外面近到这个时候。”
他们经过那辆破汽车的时候,车门咯吱一声打开,戴维连忙向后一跳。汽车驾驶座上坐着一个和他岁数差不多的男孩,瘦瘦的,穿一条破牛仔裤,一件运动衣和一件皮外套,两脚伸到人行道上。他轻轻地说了声什么,马丁停了下来。
“你说什么?”他问。
“你拿着的是什么录像带?”那孩子问,那音调就像脚踩在枯叶上时所发出的声音。 “你问这个做什么?”喝了问道。
那孩子耸耸肩。戴维闻到他有股特别的气味,很脏,而且有种寒气。凯文把手放在车门上。
“《死亡地带》,”马丁停了一会儿说。“‘你看过吗?”
那孩子又耸耸肩。“看过。”他谁也不看一眼,只看着人行道,用一只脚拨弄着地上的碎玻璃。
没有人再开口说话,于是马丁转过身来走了,另外两个同学跟着他。戴维回过头去看破汽车里那个男孩。男孩仍旧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在他们走到路口要拐弯的时候,他关上了车门。
在咖啡馆里马丁付了三杯茶的钱,把茶端到窗边的一张桌子上。凯文和戴维早已在那里找好了位子。
马丁一边放糖一边搅拌着茶,看着窗玻璃上自己的影子。外面已经差不多黑了。
“《死亡地带》是讲什么的?’”凯文门道。“名字听起来不怎么样。”
“可那是部真正的杀人电影。”
“什么叫杀人电影?”
马丁看看凯文,叹了口气。“戴维,你告诉他吧。”他对戴维说。
戴维听马丁叫他给凯文解释,颇为得意。
“杀人电影,就是在电影里杀人。”他说。
“电影里杀人,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凯文听了说。“杀人的电影我看得多了。”
“这种电影你不可能看过,”马丁说,“好多年前就禁止了,你不可能看过这种电影,除非你有办法,就像我这一次向熟悉的老头弄到一样。
“可我真的看过各种各样的杀人电影,”凯文说。“电影里杀的人可多了。比方说,你看过《锯木厂》吗?”
“那不是真正的杀人电影,你这个笨蛋。我们这盒录像带上的才是真正的杀人电影,里面杀人不是演戏,是真把人杀了。你在电影里可以看到真正的杀人的过程。这种电影你绝对没有看过。”
戴维听了他这些话,又觉得胃里难过起来了。他希望到时不会在马丁他们面前呕吐起来。但现在哪怕想想都……
“那小家伙又来了。”凯文说。
他指着路对面一家照得通亮的电器用品陈列室。破汽车上那个瘦男孩正站在陈列室门口看室内的烤面包炉、微波炉、冰箱……接着他们看见他离开那里,到隔壁去看一家超级市场的橱窗。
马丁不再看那瘦男孩,转脸对凯文说:“如果伽m看,你完全可以不看。”
“我当然不怕,”凯文说。“《锯木厂》里杀了那么多人,我一点也不怕。”
“不过这是完全不同的。”
戴维又抬起头来往窗子外面看。路那边的那个瘦男孩已经走了。
马丁转动钥匙打开了自己家的门。屋里很黑,充满炸土豆片和香烟的气味。戴维一进这黑屋子,由于从来没有到过马丁的家,感到有点恐怖,脸都发热了,但是等到马丁把灯开亮,他向四周一看,看见地毯十分鲜艳,有一面镜子围着金框,还有一架电视电话,他这才放下心来:这里太美了,根本想像不出在这种地方会有可怕的事情《死亡地带》不一定就那么恐怖。必要时他可以闭上眼睛不去看。
“你这就放映吗?”凯文问。“电视机在哪里?”
“先别急。我想我们应该首先吃点东西。你不觉得饿吗?”
“你有什么吃的?”凯文又问。
“不知道。吃点鱼柳和炸土豆片就行。录像片你最好吃了再看,等到看完你就吃不下了。你说他看完了还吃得下东西吗?戴维?”
“吃不下,”戴维附和着说。“等到看完,他就连吃也不想吃了!”
“把这个拿去,”马丁对戴维说着,拿出一张十镑钞票。“去买些炸土豆片回来。鲤鱼柳和炸土豆片各三份,好吗?”
“行,”戴维说。可是他临走时加上一句:“我没回来,你可别放。”
卖炸土豆片的铺子就在路口。戴维捧着热烘烘的几袋食物回来时,破汽车上那个孩子正站在马丁的家门口。戴维一下子停下了脚。
“你来干什么?”戴维不客气地问他。
“你们是要看那盒录像带吗?”那孩子问。
戴维好容易才听懂他在说什么。他猜想这孩子一定得了感冒,或者和他妹妹一样有哮喘病。
“是的。”戴维回答说。
“也能让我看看吗?”
“我不知道。录像带是我的同学的。”戴维回答他说。
两个男孩互相对望,站着不动。
“好吧,我去问问他。”戴维最后说。
他上前伸手接了按门铃。马丁打开门时他说:“我把鲤鱼柳和炸土豆片买回来了。可是这小家伙站在外面,他说他也想看录像带。”
马丁歪起了嘴。他后面的凯文说:“他会受不了的。那气氛他会受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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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让我们来看看他是不是受得了,他要看就让他也来看吧,”马丁说。“叫他进来。”
那陌生男孩跟在戴维后面走进来。他们吃鱼柳和炸土豆片的时候他站在起居室里。戴维叫他吃一点,他只是说:“不,我不要吃。”过了一两分钟他坐下来了。其他人没有说什么,只顾赶紧吃,吃完把纸袋都扔进了壁炉。这时戴维又闻到了那陌生男孩的奇怪气味。房间很热。戴维脱下皮外套,扔在红色的厚地毯上。但那陌生男孩仍旧穿着他那件皮外套,双手**衣袋,坐着一动不动。
“好了吧?”马丁问大家。“我这就把录像带放到录像机里去了。”
他把录像带放进了录像机,拿着遥控器转身回来坐到一张皮的大扶手椅上。戴维和凯文坐在沙发上。那孩子独自一个坐在餐桌旁边的椅子上。马丁开了电视机。
“电视机挺不错!”凯文说。
电视机有个四十八英寸的大屏幕,屏幕上的颜色十分鲜艳。
“你看过杀人电影没有?”马丁转脸问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的陌生男孩。
“看过。就看过这一部。”大家要很费劲才听懂他在说什么。
“看过这一部?”马丁显然不相信。“你知道片子里发生的事情吗?”
“知道。我看过几百遍了。”
“看过几百遍?真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
“好了,”凯文打断他们的话说。“让我们把电灯关掉看吧。”
“坐着别动,”马丁说。“你瞧我的。”
他在遥控器的一个按钮上一按,他们头上那盏大灯便熄灭了。现在只有荧屏上的光。
“真新奇!”凯文说。
他们在荧幕上看到的是一条郊区街道,镜头从一辆开着的汽车的挡风玻璃拍出去。那是个大晴天,四周有很多树木,树上盖满了叶子。一路上的房屋很漂亮,相互间离得很远。
旁白开始了。
“这是一个普通的英国城市的一条普通的马路。”说话的是一个男人,声音低沉浑厚,非常亲切。“这也是一个普通的夏天日子。但是对于某一位女士来说,一切都不会再一样了。对于她来说,再也不会有另一个夏天日子了。”
戴维看着那陌生男孩。他瞪大了眼睛全神贯注地盯住荧幕看,嘴唇不知不觉地随着那些旁白在动。戴维觉得奇怪极了。他强烈地感到自己这会儿实在不想看这部电影。他虽然让眼睛回到荧屏上,但竭力不使注意力集中,从而不使自己看清楚画面。
几分钟后旁白没有了,但大家忽然听到那陌生男孩说了一句话。
“你说什么?”马丁问他。
“我说那房子很漂亮,不是吗?”
凯文皱拢眉头专心看着荧屏,不再去管他。马丁咕喀了一声。但戴维又转过脸去看着那孩子。他的眼睛总是不由自主地离开屏幕。不过电影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住在那里一定很舒服,”那孩子说,眼睛仍旧盯住荧幕看。不过他的表情很古怪,戴维也弄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是的。”他随口回答了那男孩一声。
荧幕上出现了一个女人。她做着普通的家务,洗洗熨熨。她在对着摄影机讲着家务之类的琐事。戴维突然感到异常恐怖,几乎要呕吐了,这是因为一切太正常,一看便知道她不是在演戏。要发生的事情是真正发生的,他们将要看到她真正被谋杀。
“太沉闷了,”凯文说。“她到底在干什么?”“太沉闷了,”凯文说。“她到底在干什么?”
“闭嘴!”马丁说。“他们把摄影机带进去,好使她放心。”
“但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啊,”凯文说。“她只是一个劲儿地在说话。”
“她很漂亮对不对?”那陌生男孩说。
另外两个男孩不响了,转脸看了看他。连戴维也觉得他说出这话来有点怪。
“你说什么?”马丁一定也觉得他说出这话来很奇怪,反问了他一句。
“我说她很漂亮。你们说不是吗?她的确很漂亮。”
“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凯文忍不住又问他。
“她是我的妈妈。”那孩子回答。
又是一阵沉默。戴维感觉到一切突然转变了,但他不知道究竟是怎样变的和为什么变了。
“你说什么?”马丁又问了一句。
“我说她是我的妈妈。她爱我,我也爱她。”
几个孩子在他们的坐位上转了转身。荧屏上的画面已经改变。现在变成了夜景。摄影机已经移到了户外,镜头从厨房的窗外摄到室内去。房间里面很亮,很温暖,那女人一个人在屋里走动,给室内培植的花木浇水。她在一张摇篮床旁边弯下腰,抱起床上一个小婴儿,轻轻地摇着他。但三个孩子都没有专心在看电影,那陌生男孩刚才突然说的那句话使他们还在发呆。没有人会说出那种话来的!
“他疯了。”凯文不自在地说。
“喂,你叫什么名字?”马丁问道。
陌生男孩没有回答。这时电影的旁白又开始了。
“她孤零零一个人。没有人会来救她。她一点也不知道,一只看不见的手已经割断了电话线。现在……可怕的事情开始了……”
那孩子的嘴跟着这旁白的话一开一合,好像这旁白是他烂熟于胸地背出来的。在画面上,一块石头从户外的黑暗中扔破了厨房的玻璃窗。那女人猛地回头,连气也喘不过来。紧紧抱住手里的婴儿。她睁大了眼睛的脸正对着荧屏外的孩子们。这一下他们马上看出她真是那男孩的母亲,男孩和她太相像了。
她弯低了身子很快地把婴儿放下。接着另一个玻璃窗也被打破了。她跳起来大叫……
戴维的心狂跳得像一只被人捏住的小鸟。
“马丁……”他正要开口叫,但是马丁已经在椅子上紧张地坐直身子,向那陌生男孩说起话来,他说得很响。
“你要干什么?”他对那陌生男孩Uq着说。“你到底到这里来干什么?”
凯文紧靠着戴维,使自己看起来又小又不引人注意,就像他平时在教室里那样。马丁歪着脸,气极了。
“我只是来看……”那陌生男孩刚开始回答,但他那干枯嘶哑像线一样的声音被电视机上一声尖叫淹没了。
戴维用眼角瞟了一下屏幕:一个头上蒙了长袜子的男人已经冲进厨房。声音忽然含混起来,就好像两个电影胶卷叠到了一起。接着摄影机忽然和那男人一起进入了厨房。
“马丁!”戴维终于忍不住叫起来。
“什么事?”马丁大叫着说。他浑身在发抖,紧紧地抓住遥控器,极其紧张地看着荧屏。“你害怕了吗?你看够啦?”他接了按遥控器的按钮,却按了放大音量的按钮,可怕的声音响彻了整个房间。戴维捂住了耳朵,闭起了眼睛。凯文还在看,但把身体蜷缩得更小,两手握住的拳头堵住了嘴。
只有陌生男孩仍旧牢牢地盯着荧屏看。那女人还在狂叫。那陌生男孩的眼睛在跟着她移动,嘴唇也跟着她听不清的狂叫开合,发出嗡嗡的声音。
“闭上你的嘴!”马丁拼命地向陌生男孩大叫。“快闭上你的嘴!”
他一下子跳起来,扔下了遥控器,画面马上消失了。在荧屏关闭前的一刹那,戴维最后看到的是马丁的脸:他一头大汗。
房间里一片漆黑。
没有人移动半步。
戴维听见马丁咽口水和喘粗气的声音。他又害怕又感到羞耻:他直想呕吐。
只听见那陌生孩子在黑暗中说:“片子还没有完。”
“闭上你的嘴!”马丁狠狠地叫道。“出去!”
“不看完我不能走。我总是看到结尾的。”
“你干吗要看?”
“我一有机会就看。只有看这部片子的时候我才能看到她。我爱看我的妈妈。”
在黑暗中他的声音听来更遥远、更冰冷、更古怪。戴维的皮肤起了鸡皮疙瘩。每样东西都变得异常可怕。一整天他都在提心吊胆,但现在比起任何时候来更可怕。他想到了自己的妈妈。他差不多要哭出声来了,但他终于忍住。
“那婴儿,”那陌生男孩又说起来。“是个可爱的孩子,对不对?看着真可爱。被那样抱起来,被他的妈妈那样抱起来,一定很舒服。我希望我永远不会忘记。”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马丁连声音都嘶哑了。
那陌生男孩的声音现在更加轻,甚至不比枯叶从树上落下来的声音更响。
“他们杀死了她,然后放火烧房子。所有的东西都烧掉了,所有的东西和婴儿都烧掉了。那婴儿就是我,我就是那婴儿。我和我的妈妈都被烧掉了。但是我没有停止长大,你们已经看到了我现在的样子。那一定是录像带的缘故。它使我一直存在下去。我看过几百遍了。最好的一段就是我母亲把我抱起来的一段。我想她一定非常爱我。我要看到她就只能看录像带,没有别的办法……”
他停了口。
马丁跌跌撞撞地走到房门口摸索着找电灯开关。房间一下子亮起来。但房间里除了他们三个以外,没有别人。屋内只留下一阵强烈而遥远的气味,这气味变得越来越淡薄,再保持了一会儿,那完全消失了,好像从来没有过一样。
那陌生男孩早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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