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去看他,他都甘做配角,隐没在欢声笑语之外,面无表情、一语不发。天凉起来,裹着厚棉衣的他开始迷恋一顶米灰色粗毛线帽,加上行动日渐迟缓,看上去更像一尊严肃的雕像了。然而依靠放空眼神腾出来的注意力,他把儿孙们嘻嘻哈哈说的话全听了进去,嘴角牵着脸上的老人斑,偶尔动一动。其实,他可能在心里默默哼着古老的歌,本来不想发声的,嘴角却不听使唤地动起来。因为他高兴。
晚年生活偶有这么热闹的场合,比如大外孙女结婚了,小外孙上大学了,种种。其他时候,老镇老屋子里安静得只有日光移动的声音,还有同样年迈的老伴嘀嘀咕咕。他听也听不清楚,干脆搬个木板凳去河边晒太阳。那里已经坐了一排老人了,像上班似的,一动不动坐到太阳西斜,然后夹着小凳子各自回家。
这回是外重孙满月了,一家人又聚起来。家是真正的大家庭,吃饭时一桌坐不下,要吃两轮,女眷们先站一边唠嗑活络气氛,男丁喝起小酒,牛也越吹越响。他在厨房里煮一锅肉圆,他烧得慢,他们就吃得慢。上座是留给他坐的,碗筷酒水已经备上了,但也没人喊一句“快来吃啊,别忙活了”之类的话——这家子对老者的尊重总是显得平直,因此也不是很有温度,倒是这样没有距离感,也是好的。如果因为年纪变大而得到很多照顾,对当事人来说也会觉得沮丧。
他无法参与热络的谈话,就不停吃自己做的菜。从眼前的香菇青菜,到稍远的笋干肉,到稍远的咸菜,到稍远的莴苣,到稍远的肉圆……一口酒一口菜,也不碰杯、也无祝酒词。一直吃到七点,儿孙们又闲聊到八点,到了各自散去的时候,他一直保持深远的眼神,面色毫无变化。
这时,一整天都没跟他聊过话的大外孙过来跟他告别,说得走了,下次来看您了。他机械地点着头,说“好好好”,然后突然记起了什么事情那样,握住了大外孙的手:过两个月我要去S市看老同学,到时候顺道去你那儿白相。
大约三个月以后,大外孙才想起外公说过这么一出,却没有付诸实践。跟父母说笑间谈起这事,他们都很诧异。“什么时候说过的?”“就三个月前。不过我每次去看他都这么说,没一次真正来我这儿的。”他是当笑话在讲,就好像老了老了变成一个笑话一样。
然后好像突然停电、或卡带被消磁、或人遗失了记忆一样,气氛突然安静下来。大外孙的妈妈,也就是老人的女儿无不担忧地说:“可是他S市的同学,几年前就已经去世了呀。”
Copyright @2003-2019 www.kan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