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车站的灯熄了,像摘掉了一只熟透了的柿子。夜间八点半,列车从山里车站穿过后,一切就交给黑暗了。池塘和草丛里开始流动着橘黄、碧绿的萤火虫,仿佛一串串灯笼在遥远的地方走路。
下车的只有我一个人,准备进山采购一批木耳。批发木耳的老板应该在离站台十里外的农场里,一个我在地图上见过的地方,可现在黑暗像水一样淹没了我,摸不清方向。
“喂!有人在吗?”我忍不住喊了一声。路灯怎么熄得这么快?木栏那边突然闪过一束朦胧的光,不是灯,像是几颗星星在一个透明的瓶子里眨眼睛。
真的是一个透明的小水罐,捧在一个小女孩的手里。小女孩七八岁的样子,白的如同一张纸,在这秋夜里瑟缩着。
“先生,买浆果吗?我自己采的,五块钱。”
五块钱?我怀疑地瞥瞥她努力举到我胸前的一片芭蕉叶,里面是一把苦涩的青果。我摇摇头,朝外走。她赶紧跟上来,左脚还有一点瘸,水罐里的星光在身后摇曳。
“我知道这不够,先生,我明天再给你送一些浆果来,好吗?我真的需要五块钱。”倒霉,她竟然扯住了我的裤腿。
我转身瞪着她(哪里来的野孩子,会不会是车站管理员家的?那孤老头简直是个聋子,任我怎么叫都当不知他畅快的鼾声),她怯怯地松开手,看我要走,突然急得要哭一样。
算了,我叹口气,掏出五角钱的硬币扔给她,问个路吧:“往西山农场怎么走?”
她摊开纤细的小手:“能给五块吗,我要五块钱才行。”
我恼火地哼了一声,懒得再理她。
“我……我可以把星星借给你当灯笼指路,只要五块钱。”她的鼻尖渗出了两颗汗珠,低头犹豫了一会,才依依不舍地递过手里的水罐,里面的星星不过是几只特别亮的萤火虫。
“您看,从水罐底往上看,我爸爸说东边有一颗星会指路。”东边?我望望夜空,粥一样浓黑。
“请往上看那。”她说。我按她教的方法,蹲下来透过玻璃罐底往上看。刹那间,我简直惊呆了,头顶竟然是一片璀璨的星空,像无数的宝石缀在天鹅绒上,也像满天噙着泪珠的眼睛。东边,一颗巨大的流星划过天河,拖着银色的光晕远远落向西方。
“迷路的时候,看看这颗星落的方向,就能帮您找到要去的地方。”
怎么回事?我反复查看水罐。它一从头顶挪开,又是再普通不过的玻璃瓶,几只萤火虫在幽暗的空气里。
“爸爸说这个能指路的,”她悄悄捂住了脸(流泪了吧),“爸爸走的时候说,如果想他就捧起水罐,长大了就能找到他。”
“你爸爸?”
“以前他就住在这个站台,给我摘浆果,还会追野兔子……我没见过妈妈,跟爸爸在一起很快活,可是去年他被卖到西山那边去了。”
这怎么可能?我狠狠摇了一下脑袋,像掉进一个明知陷进去却找不到出口的梦,“你是说——被卖掉?”
“是的,被关站台的老爷爷卖了,五块钱。坐列车去很远的地方,给人看果园。”她抽抽嗒嗒地说,一点也没注意到我的怀疑,“爸爸上车前给了我这个水罐。他走了以后,我总在挨饿,很冷,夜里偷偷的哭,水罐里却什么也没有。一次,没想到一只萤火虫飞进来了,我从水罐底下突然就看到爸爸了。在星光里,我抓了一些萤火虫,发现它们变成了指路的星星,能显示爸爸的方向,就像这样,你看呀——”
她踮起有点瘸的脚,又把水罐举到我的面前。
“先生,我只要五块钱,五块钱就能让爸爸回来了。”
我点点头,一半的迷糊一半的感动,忍不住掏出五块钱放在她的手里。
“谢谢!太感谢了,先生。”她匆忙地鞠了一躬,声音里有激动的潮湿,“明天黄昏,您回来的时候把水罐放到栅栏边上就行了,我很快就能找到爸爸了。”
她瘸着的腿伶俐的翻过栅栏,回头挥挥手,一颤一颤的消失了。
我拎过水罐,仰起脸又看了一眼,心就怦怦跳起来,那是一辈子都不可能看到的景象,灿烂的夜空,大片流星像飞瀑、像骤雨往西北流淌。我就裹在水晶般的流星雨里奔跑,天地安静极了,一路辉煌,耳畔有清风吟唱(是不是在星空下飞翔)。
远远地,一线昏黄的灯光惊醒了我,也许,是农场到了吧。
卖木耳的老板看着我,简直惊呆了,“你是……独自走了那么远的夜路?我派一辆小货车,没碰到吗?”
“没有。”我眨眨眼,“路上很安静,没见到车灯,当然也没有车的声音。”
“奇怪,那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是这个水罐带我来的,里面有星星。”我迫不急到的叫他把水罐捧过头顶。可是不管我怎么解说,他看到的就是一块玻璃两只萤火虫。
“还是一个玻璃瓶嘛。”他不可思议的盯着我,随手往桌子上一撂。糟糕!还没等我发出惊叫,水管摇晃着滚到地上,砰!
水晶般的夜空破碎了。
屋里静得吓人,只有我粗重的喘息,“那个女孩,那个女孩怎么办?她还等着用水罐找爸爸呢!”
“什么女孩?”卖木耳的老板更糊涂了。等我把事情粗略的讲了一遍,他才结结巴巴的说:“这……这不可能,那个小站就住着一个老头,以前还有一条大黑狗,可是去年狗卖了……哦,还有一条小花狗,腿有点瘸,没卖掉,我坐车时总看它在站台边饿得汪汪叫……”
“你是说一只小狗?腿有点瘸?”我问。
“……”他张开的嘴像黑洞洞的夜。
我抬头看看夜空,一颗流星划过黑黢黢的山那边,是她找爸爸的方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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