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初识 两岸风光变换,春意醉人,我勒马而立,丫鬟们左右迎了过来,笑嘻嘻地告诉我,小姐。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说十里红妆,天下间没有一个女子能像你一样风光地嫁入帝皇家。 听完,一身红衣劲装的我,男孩气也遮不住碧玉年华的羞涩。 三日后我将大婚,嫁的是一朝天子,紫衣惊鸿。 我认识皇帝琉玄时,他只是一个密谋反叛的小将军。 他以皇帝昏淫,民不聊生为理由说动我爹,知府爹爹便慷慨地把管辖的边陲之地送给他当做叛乱大本营,又把辖区的税银全部交给他当军饷。 那时我还是垂髫少女,涩得像枇杷树上的青果子。 我只记得他来那天,我在偷骑哥哥的“闪电”,那是一匹烈马,大荒漠里驯出来的,野性十足,驰骋无忌。我骑上它才觉惶恐,似颠簸在浪头潮尖,摇摇欲坠。旁边的男仆惊呼一声,煞白了脸,然而一骑轻尘后,我却是完好地依偎在一人的怀里,他的紫衣浓得像片梦境。 我回头望他,金色的阳光从他的背后刺来,他双眼炯炯的光芒又朝我刺来,冷漠坚毅的脸如同千年的寒玉,不近人情,美不胜收。 刚刚他飞身上马,拉住缰绳,把半坠的我探手一钩,便撞碎了我的懵懂,心里有千丝万缕的女儿心思开始了藤缠树。 爹爹在回廊那抚须拍手。他不说一句便离去,和我爹同行,神色严肃,最后走进了回廊尽头一间那门窗紧闭的房。 我守在门外,回忆他的紫衣,就悄悄笑开。 有人拍拍我的肩,我回头望见一青衫公子,眉目藏星,那是一片清澈而浩瀚的寂寞。 “主人和知府大人在商讨密事,小姐先离开吧。” 我握住他的手,那真凉,我却不顾,莽撞的话脱口而出,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帮我转告他,等我及笄了,我要嫁给他。 他愣住,嘴角缓缓地盛开一朵笑容。 好一个荒唐大胆的女孩儿。 他的眼睛会说话,正说这一句。 我想起玩伴儿张家小姐常念的“犹抱琵琶半遮面”,形容女孩儿的害羞神态。我也想像她如水做的一样,惹得哥哥们痴痴恋恋,可我从小就和哥哥们玩着泥巴骑着烈马饮着烈酒,迎着他惊讶的目光,我理直气壮地说,我喜欢他,我就想嫁给他。如果我不说出来,也许他没等到我及笄,就娶了张小玉那种水做的姑娘了。 他应了声好。 你叫什么名字?等我嫁他时,我请你吃喜酒。 他叫琉玄。我是殷声。 我把我出生时就佩戴的玉佩塞到殷声手里,当做谢礼了。 鸳鸯与仙 一步一步,每一步都碾过我的相思年华,直到我一身凤衣霞帔,雀跃地坐上了龙榻之侧,一心等着我大婚之日还在商议军事的皇帝夫君。 我只见过琉玄一次,之后,和琉玄达成盟约的爹爹把我送到江南一户人家,说怕兵变失败累了我。我住在江南,日日都思念琉玄,盼着能不能像诗里说的“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又逢君,却是大喜之日。 他颠覆朝野,自立为新皇,我爹爹是开国功臣,我几个哥哥都为他征战沙场,死伤三人。登基之日,他向我爹提亲,要我做后宫第一个女主人。 夜已深,新国事多,琉玄疲惫归来时,我识出他的脚步声,便掀了盖头,像颗绚烂的流星一样朝他撞去。扑在他怀里,我抬头凝望他的脸,这几年只轮廓越锐利越坚忍,他还如记忆里一般紫衣袭身,稀世风光。 喜娘叫起来,哎呀。这可不合礼数。 盖头是我自己掀的,没有打什么子孙结,也还没有喝什么交杯酒。 可我抱着他,欢天喜地地笑起来,和豆蔻时一样不害羞,响亮地宣布自己的心意,琉玄。我好喜欢你呀。 然后我闭着眼,涨红着脸,烛光的影子里,是我强吻了错愕的新皇。 琉玄挥挥手淡淡说,新国才立,万般事务缠身,礼仪之法还未定,这些老掉的礼数规矩,就随风去了吧。” 万岁!我欢呼一声,低下脸,在他的胸口磨蹭着。 后来我听他跟我父亲形容我,是只柔顺光亮的红毛狐狸,哧溜一下钻进他的怀,赖着不肯走。 后来,烛灯一灭,凉风一过,罗衫坠下。 我忍着疼问他,琉玄。你喜欢我吗? 知他是千年寒冰,相遇之时,重逢之时,大婚之时,他的表情都是疏离,不见欣喜,我终究是个女儿家,就爱两耳塞满风花雪月。 他不答。 我问,你有没有请殷声来喝酒? 他一愣,轻轻嗯了声,然后吻我,像恼恨地不准我再说话。 我偷偷笑着,饮醉了新婚时的甜蜜。 我丫鬟告诉我,小姐,吃醋是一个男人爱你最好的证明。皇上姑爷的脸是寒玉冰,咱耳朵不能享福,那就用鼻子去嗅醋酸味。 所以这时候我提殷声,那个竹子一般清瘦,被我的大胆吓得淡淡笑开的男子。 君心似海 粼粼湖水,新荷摇曳,我心彷徨。 一月已去,民间的那些谈资早从我嫁人时的风光换成了我独居的笑话,琉玄只有大婚当夜出现过一次,以后夜夜长夜,他不是在军机室就是在尚书房,忙于政务。今日宫女匆匆跑来说,皇后娘娘,不得了了,我听李公公说,绫罗国这次来带他们的公主,是想和亲来着。 我要忍吗?三年前嫁作他人妇的姐姐在我出嫁前,告诫我,女子有七出,一出是不能善妒。你得学着与其他莺莺燕燕分享你的丈夫。 我那时跳起来,挥着拳头,说着替大嫂教训去红翠楼的大哥,替二嫂吓跑了二哥的小妾的往事。背后是一片柔软的柳树群,我挺直背,掷地有声,朗朗地拒绝,我独爱一个人,也要那人独爱我一人。 我不是善妒,只知新人笑,不闻旧人哭,我是伤心,莫非人世间没有一段感情如同我小时听到的传说,梁祝化蝶,生死相依? 当我冲入皇帝的宫殿时,琉玄正扶起和亲公主。那柔韧如蒲柳的身姿,纵是我也看傻了眼,难怪琉玄嘴角噙着一抹笑,寒玉化火焰。 他不斥我无理,他只是淡淡吩咐,殷声。送皇后娘娘回宫。路上顺便告诉她,母仪天下的仪是怎么个写法。 一路繁花惹眼,它们开得喧闹,我和殷声走得寂静。他依然如我记忆里那般寂寞,仿佛世间无事能令他欢喜。 你有喝我的喜酒吗?我答应过你的,我嫁给琉玄时,要请你喝最好的酒。 说话间,我别过脸,映着怒放的花朵,泪水还是忍不住落了下来。 我不知道母仪天下的仪是怎么写,我只知拼命去爱一个人,不回首,不放弃,不保留。 和亲公主封为贵妃。两国边疆平定,互通有无。但我知道,她不值得我在意,因为琉玄依然只去了大婚当日,从此便把她当做宫中的装饰,万千的妖娆空待秋零。而周围的小国纷纷效仿绫罗国,络绎送来美女进贡。琉玄一一笑纳,但都只驻留一日。 他永远很忙,站在宫殿的高处,望着他的天下,心满意足。 每一次琉玄大婚时,殷声都会奉命送来奇珍异宝。所以琉玄以为,金灿灿的黄金,明亮亮的珍珠,是可以填补心中的伤口吗? 殷声。我不要这些,我要马。我要最烈的马。 翌日,殷声牵着一匹枣红马,安静地等在我的宫外。烈马危险,他奉命保护。 风光匆匆过,如同爱永远停留不住。我几次危险,殷声跃身上马,拢着我的腰,又避嫌地靠远。 殷声。当日,他一袭紫衣,就是这样救走了我。 殷声。你告诉他我想嫁他时,他欣喜吗?为难吗? 殷声。金风玉露只相遇一次,就胜过我千千万万。绫罗公主有喜了。 他愣住,马嘶鸣,突然驻足而立,我的身子飘零如落叶,他要再救我,我推开他,笑着,落在地上像卑微的尘土,只有血染得红衣更红。 殷声。你说我若伤一次,他舍得抛下国事,来看我一回吗? 冷宫封情 琉玄终究没有来看我,他夜不能寐地守在和亲公主的宫殿里,公主流产了。 宫中的人说,皇后娘娘好有心机,平时看似天真烂漫,做起狠事来却毫不心慈手软,弄伤了自己讨求皇帝垂怜,又杀死了公主腹中的胎儿让皇帝死心。 宫中流言是非多,可是琉玄没有查案,他逼公主说是自己不小心动了胎气。 每个太监宫女都说得眉飞色舞,说琉玄分明就是怕皇后的所作所为令皇室蒙羞,才硬生生压下来。他帮我,却是害了我。 只有殷声来看我,带着更好的奇珍异宝。 我勉强支着身站起来,一袭江南女子柔媚百生的裙,又从里面挑出最绚烂的珠宝首饰,命宫女一一为我缀好。我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纵是明艳非常,昔日懵懂如小鹿的澄澈双眼,如今却洗不掉深深疲惫。 殷声。带路。我要去皇帝寝宫。 不容他否决,我已走在前面,白衣如雪,翩翩如风。 灯火通明,琉玄正捧着一本奏折,侧脸深思,微蹙的眉皱疼我的心。 冷风从外面斗胆溜进来,他才疑惑地抬起头,望着江南风景的我。 我的手在解着自己的衣衫,泪水溢在眼眶里,眼角嫣红,若你不能常常见我,琉玄,给我一个孩子,让我看着他回忆你好吗? 听着我破碎乞怜的声音,琉玄仅是侧过脸,淡淡道,穿好衣服回寝宫休息吧,朕很累了。 我听见外面守夜的两个小太监捂着嘴偷笑一声,可我极平静地穿好衣裳,一步踏出宫殿时,我回头,不悲不喜,声音沙沙地说,琉玄。如果你不喜欢我,休了我吧。换句话说,放我自由。 我看见他的脸色一动,终是挥了挥手。 等在外面的殷声迎过来,看着我平静的样子反而不知如何是好,我抬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气中的花香,百花解忧,我轻松地说,殷声。冷宫在哪,快带我去。 不争君宠 我是一介废后,自己休了自己。别人说我是畏罪潜逃,为和亲公主死去的皇儿惩罚自己。我知道我确实在惩罚自己,惩罚少时自己动了错误的心思,爱了一个错误的人,覆水难收,我不如躲在无人愿来的冷宫,安静地过完下半生,不争宠,不争君。 只有殷声常常来探我,关心我是否物什短缺,说那些狗奴才,最会随风倒。 我正在树上摘李子,像个猴儿一样灵巧,我摘一个,就笑盈盈地扔给殷声,他捧着长衫,慌乱地左接右接,我们两个都笑起来,像回到很小很小的时候,看到冬日的第一场雪就手舞足蹈,无忧无虑。 成何体统!我突然听到爹爹的声音,往下望去,爹爹站在冷宫门外,铁青着脸,望着树上的我。 爹爹说他去边疆探我的将军哥哥回来,就听到我废了自己的传闻,气得马上进宫求见,琉玄说,他一直虚位以待,只要我回来,皇后之位仍是我的。 爹爹说他已经与琉玄约法三章,第一,我随时恢复后位;第二,在我喜得龙子之前,琉玄只能来我寝宫;第三,爹爹要彻查和亲公主流产之事,扫平宫中流言。 我父亲是开国元老,我的哥哥为琉玄征战沙场,死伤三人,还有两人兵权在握。朝廷里有反我父亲的门派,说开国之初,最忌功臣,功高震主,养虎为患。江山有大半,其实是握在我爹手里。难怪他敢对琉玄颐指气使。 我从李子树上跳下来,走向殷声,我的眸子里蔓延着失望。我想琉玄当日娶我,今日挽留我,都是因为我的爹爹权势在手。他不得不隐忍,不得不屈从,不得不讨我爹爹的欢心。 殷声定是看出我的犹豫,他突然跪下,拿出一块玉佩,通透明亮,这是我儿时为了感激他而送的。 殷声自娘娘赐玉起就把它带在身边,如果娘娘信殷声这一片心意,娘娘,你应该回去。 水火两重 我成废后不足半月又回位,朝野欷歔,说怎能是儿戏。我的爹爹站在朝廷中央,任千夫所指。 但是,琉玄夜夜来,羡死了其余嫔妃,听说她们曾使过百般法宝,甚至偷偷向花魁求艺,都未能令琉玄造访香闺。 每夜他都很沉默,可是我隐约还是能感受到他的温柔,他不拒绝我枕着他的手臂入睡,我流泪时他会一一吻干,碰到我昔日驯马时的伤口,他亦会心疼地吻过。 尽管第二日,他总早早离去。 我难以启齿地问殷声,如果一个人,有时候对你极好,有时候又对你极坏,变幻无常,就像两个人似的,你说,他的心,到底是温柔的,还是冷漠的? 殷声也茫然,他低着头,映着天边晚霞的脸微微泛着红。臣不知。臣事务繁忙,未及娶妻,不懂男女情事。但我一直很佩服娘娘,喜欢一个人会率性而为,从不瞻前顾后,一直勇往直前。普天之下,你是唯一。 我才想起来,虽然殷声和琉玄同年,琉玄已佳丽三千,殷声却还溺水三千,不饮一瓢。 今夜琉玄又来,是我派宫女去请他的。 他神色严肃又不安地坐着,见我终于出现,急急地拉起行礼的我。你说的,是真的? 我羞涩地转过头。已请太医诊过,应是无错。琉玄,你猜是皇儿还是公主? 他握着我的手紧得出汗,我巧笑嫣然地望着他,看他满头大汗,疑惑道,你看你比我还紧张。 他不说什么,用力地抱住我,又放开,匆匆离去,说要大臣们还等着他。 殷声还留着,他看着我的笑脸,低声说贺喜。说完了又不走,抬头怔怔看着我,那浩瀚的寂寞如同缱绻的温柔,令我彷徨不知所措。 殷声。你还愣着干什么?走! 琉玄在外面着急地唤着。 爱是无解 因为我有喜,爹爹加紧了查案,生怕那未揪出的真凶会再次加害于我。可是查来查去都是一头雾水,仿佛根本没有人参与过这事,和亲公主没有吃任何人送来的东西,只是照旧一日三餐,突然就流血不止。 爹爹只能嘱咐我万事小心。 他为难地说,他和琉玄约定的只是直到我有喜,我有喜后,琉玄又借口国事繁忙,不再造访。如果我不保住这个孩子,我再进冷宫,他也无计可施了。 可我想,琉玄还念着我。 公公送来琉玄的礼物,他说殷声繁忙,以后都由他来送。这一次,他不是送来一箱一箱的礼物让我自己挑,而是独送给我一支碧玉发钗,公公传话说,琉玄从诸国进贡中一眼看中这根发钗,联想到我戴着它时,是如何的明艳动人。 他心里有我,我心欢喜,迫不及待地戴上去,对着铜镜左看右看,喜不自禁。 戴好后,我提着裙摆一路小跑,想着琉玄看到我戴着他送的珠钗时,是何等惊喜。 当我推门而入时,笑容与忧伤不过一门之隔。 那女子是何等的国色天香,我原以为后宫风姿最美的和亲公主竟不及她一截小指动人。她着紫衣,穿出了紫色优雅迷离的魂魄,可紫是皇色,琉玄竟许她穿,可见宠她至极。 她慵懒地躺在琉玄的龙椅上,赤裸的足踝皎洁如月色。殷声站在她旁边。琉玄不在。 玄怎么还不来?她撅嘴娇嗔的风情胜过御花园的百花。殷声冷汗涔涔。 玄? 我恋慕琉玄数年,比这女子久,比这女子大胆,却不比这女子恃宠而骄。是琉玄宠她上了天吧,让她敢坐在他的龙椅上闲展风情,让她敢在正宫皇后的面前懒懒地唤“玄”。 难怪琉玄夜夜不愿去数家嫔妃的寝宫,他早已藏了软玉金香。可为什么不干脆册封她,却要如此鬼鬼祟祟? 我掩好伤痛,笑言,妹妹如果与皇上有情,那么我会尽力为妹妹讨个名分的。 我走出门,倚着红漆直柱,突然站不稳,行不动,就好像魂魄全部被雷雨劈得支离破碎。 紧跟着出来的殷声扶住我,沉重地解释,她是前朝昏君的一个妃嫔,皇上纵然再欣喜,也不敢给她个名分。而你,又何苦强撑? 我紧紧抓着殷声的手臂,指尖掐出血。我后悔啊,殷声,当年如果我没有骑那烈马,没有遇见琉玄这个人,没有托你带一句话要嫁给他,如今,我就算孑然一身,至少我是完好的,不是破碎的。 我晕过去时,仿佛还听着幼年时自己的声音,等我及笄了,我要嫁给他。时光沧海换桑田,我身已老,心已老。 听说琉玄来探望过,太医说我气血虚弱,若以后不多加小心,只怕……朦胧中我听到这些,可是睁不开眼,夜很凉,我只感觉有人抱住我,是我熟悉的怀抱,琉玄曾在多少个夜晚里抱着我,燃烧我本该绝望的希望。我犹如在甜美的梦中,抱着他,嘤嘤哭着。 翌日我苍白地醒来,窗台上放着一支何人亲手雕刻的莲花木钗,恰好应我的名字,程莲莲。还有一纸笺:唯有此物最相思。 是琉玄的笔迹。 他又想做什么?伤过人再给一颗糖?既然我已撞破他的私情,他已不必再对我假情假意。 而我,依然戴上。 爱一个人是着一种魔,一生无解。 千山暮雪 殷大人求见。 只有见青衣如他,我才些许回到无忧的豆蔻年华,简衣木钗,笑容无邪绽放,不像个后宫之主,笑容无邪绽放。 殷声不避嫌地握住我的手,探听我的脉搏,他严肃的神色消解了点,应是我身子好多了。 他似是下了一种决心,低声说,娘娘。你不要责怪皇上。他将那女子藏在身边,宠她是一种策略。 策略? 原来,那女子是前朝昏君最宠爱的妃子,什么秘密都在枕畔告知,那女子知道前朝秘密的龙脉金银在何处。如今琉玄与她虚与委蛇,冷落后宫,不过是为了让她放下戒心,从实招来。 其实他喜欢你。你看,你的发钗,是我见他亲手雕的。他已决定,以后的夜,他有机会就会来你的宫殿。只是不能惊动任何人,免得传到那前朝遗妃的耳中。 唯有此物最相思。我喃喃念着。又凝视殷声真挚的双眼,我还要盼吗?他像这深宫,一眼望不尽的迷墙,一生逃不出的梦魇。 而夜夜,他真的来。 常常是我半梦半醒间,有人抱住我,抚着我日渐消瘦的脸,似有心疼。 明明他是一国之主,我是一国之后,我们理应情深意笃,却咫尺天涯。 我醒来,常有情诗一首,叙难言衷情。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种种。 狐媚化身 琉玄。好久不见。夜夜,你踏月来,踏月归,你的容颜在脑海中都变得不真切。每日,我只能在御花园,这距你最近的地方,眺望你的宫殿。何时我们能相依,像一只雀,带着另一只雀归来。 冬日悄至,花园里寒梅绽放。我对着一棵梅,自言自语。 看见一棵梅,在指枝头开得热闹,红衣如火,竟融化了了整个寒冬。要是用来装饰我冷清清的宫殿,该有多好。 我不顾众人反对,欢乐地攀树摘梅。 站高了,我看见同在御花园的琉玄和众臣。他开得比梅花孤傲美丽,占去了所有的冬日奇情。 琉玄。我挥着梅,欢快地叫着他的名字,又努力站高些,期待他看见我。 果然,他抬头,望着我,一脸愕然。寒风中,他身旁的殷声脸白甚雪,焦急非常。 怀孕了毕竟身子不灵便,我突然脚一滑,坠下来。我惶恐地捂着自己的肚子,极后悔。 我瞪大眼。 琉玄。 他没有动。他仅是目睹我的飘零。 我的心死得比我坠落得更快。 唯有殷声,青衣飘扬过诸梅的枝头,他接住我,那一瞬,他双眼含泪,像是怕极了赶不及。 太医诊我伤无大碍,可我自知心又缺了一块。 我躺在偌大的宫殿里,不停地问自己为什么。我睁着眼盼到夜晚,听到衣袂随风飘,琉玄来了。 他步履轻,还带着外面的寒,可是抱住我时,他如烈火。我默默地品尝到了他的眼泪,纷扬地洒在我的面颊。 等到他响起均匀的呼吸,我安静地下床,点燃一盏灯。 火苗燃起的时候,我泪落,问,为什么今日你袖手旁观?我的声音逐渐弱下来,到最后,悄不可闻。 床上的殷声睡颜甜美,他总寂寞,总寂静,总少笑,可此刻,他蔷薇红的嘴角勾着一抹笑,像怀着极大的幸福。而他睁开眼时,那片浩瀚的寂寞淹没了他浮沉的灵魂。 他披上青衣,一言不发。 第一次?还是第几次? 一直。 瞬时,我觉得是火海吞没了我,原来宫外,突然聚集了大批举着火把的琉玄的侍卫。 琉玄眼冰冷,一声令下。 皇后程莲莲狐媚化身,今勾引朕的功臣殷声,又曾谋害朕的长子,现朕剥其后位,打入天牢,择日行刑。其程氏家族,职权尽收,抄家候审。 真相大白 我在天牢里,行刑前夜,只有一人来看我。 当朝天子,又或者说是前朝遗妃。琉玄。他在我面前放下长发,巧笑嫣然,美得惊心动魄,便是那日在龙椅上娇嗔的女子。 我不会把殷声让给你。 琉玄恢复女儿家娇柔的声音,如同残忍的天籁。 她仁慈地告诉我真相,她本是女儿身,可是家族的深仇血恨却逼得她要夺天下。前朝昏君污她父亲造反,抄家问斩,仅逃出她一个孤女。既然他污她家造反,那她就索性要真的造反。 她拜在一个高人门下,认识了唯一的师兄殷声。他们两个孤独的小孩子一起生活在终年寒冰飞雪的天山上,接受师父残酷的教导,只有两相依靠,彼此扶持着忍过来。 师父死后,她和他一同下山。她见过满门抄斩,比一直单纯地生活在天山上的殷声坚强,她知道只有靠自己才能杀出血路,所以她扮作男儿身,说动我爹帮忙,而后成功篡位。 可是功高盖主,我的爹爹恃功而骄,她唯有忍,为了安抚我爹,把我扶为皇后,又为了分走我的后宫势力纳了诸多妃子。每每新婚之夜,为了隐瞒身份,她唯有让殷声替她,灯一灭,她飞身而出,他飞身而入。 她一直以为,殷声读过她的笑容和眼泪,纵然在他身在别处,他依然会爱她,如同她含泪爱他。 每一个人,她只忍一夜。可是和亲公主一夜有喜,她恨,她不能容忍任何人有殷声的孩子。她送给公主一支珠钗,那钗上有毒,会渗入肌肤,轻而易举地摧毁身体。她又任由宫中人散布谣言,将罪责加于我身。 她更恨我,是因为,唯独我,她不得不忍了数个日夜。我的爹爹与她约法三章,她不得不夜夜让殷声陪我,直至我有喜。 她急忙把殷声撤离我身边,又故技重施送我毒钗,哄得我欢天喜地。 可是当我戴着珠钗欢喜地给她看时,却撞见了她换着一身娇媚的女儿装,她希望殷声把她当做婚夜的妃子,可他却拒绝了她,并看见了戴着毒钗的我。 于是殷声夜里前来,第一次不是因为她的命令,而是为了送我木钗,以他亲手雕的,用中药熏过的木钗换去我的毒钗。他又对琉玄女儿身的身份撒谎,而且每个夜晚都偷溜出来,装作琉玄接近我。 当日我在梅树之上,琉玄看到了我的木钗,看到了殷声为我焦急,她已知殷声一颗单纯的心已不再受她掌握。 那一夜,她在尚书房里,殷声找借口离去,她心已死,默默地同意了,在他匆匆走后,召集了侍卫,赶往我的宫殿。 这些日子,她忍辱负重,不断暗中拆解我家的势力,她已等来大好时机。 殷声呢?我看着她癫狂的笑容,只问殷声。 我终于明白他的寂寞从何而来,他不得不在每一个夜晚化作琉玄的影子,不能有自己的意识,不能有自己的情爱,不能有自己的选择。 琉玄默默地看着我,极度伤心才不会流泪,她缓缓道,他跪在宫殿前,三天三夜,愿意与你同担惩罚。我问一命换一命,他肯不肯?他慌不迭说好,还高呼谢主隆恩,而后拔剑自刎。他答应得那么爽快,我竟来不及救他。 琉玄解开我的刑具,冰凉的手牵着我出来。 只有你还有殷声的骨肉。所以,在你生下他的孩子前,我不会杀你。 身为影子 春意盎然。 软禁在冷宫中的我产下一子。我没有见他一面便被琉玄的人抱走,她留给我的,只有一杯残忍的酒,一封仁慈的信,温柔地送我赴死。 酒是毒酒。 信是殷声的信。 你记得吗? 那时豆蔻年华的你,跑到我面前,直截了当,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帮我转告他,等我及笄了,我要嫁给他。 我从未见过如此的女子,大胆、单纯、执著,如烈火,一把烧光了我在天山数年的孤独。 你给我的玉佩,我一直完整地收藏,因为我知道,这是身为影子的我,唯一能够收藏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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