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暗恋的长度
凌霜降
1
花了个小时把我衣柜里所有的衣服全都试过,一地狼藉中,我最后选择穿浅灰色的T恤深灰色的牛仔裤出现在毕磊的生日会上。
生日在一家小茶庄里进行,整个场地不大,坐满了毕磊的同学和朋友。我去迟了。满场的喧闹并没有人发现我的到来,他们在怂恿一个女生去亲毕磊。
毕磊看着那个女生,一直笑。像夏天早晨的阳光洒满大地,很灿烂很灿烂。我的心忽然在那个灿烂的笑容里碎了,比玻璃还碎,碎得满地都是。
我紧紧地把指甲扣入掌心,看着这场面,这与自己无关的场面。
那个女生对毕磊说:毕磊我爱你。
她没有说毕磊我喜欢你。而是说毕磊我爱你。然后,她踮起脚尖,吻住了毕磊。吻住了毕磊的嘴唇。
毕磊竟然有一些震惊,那是他的初吻么?他张大眼睛,充满爱地看着她漂亮的脸,她长得真漂亮,像一朵将开的蔷薇花一般娇嫩饱满。
毕磊后来说:我也爱你,宁优然。
真肉麻。真可耻。可也真幸福。不是吗?你看他们的欢笑,都是真的,不是假装,是青春里最真最真的颜色。这些颜色里,不包括灰灰的碎成一地玻璃片的我。
而我,痴肥的暴发户女儿谢晓霜,不过是坐在宁优然邻桌的一个似乎永远在发胖不发育的女生。只能这样永远被人忽略地坐在角落里,灰灰的,像要隐没在同样灰灰的空气里。
我坐在角落,抓起桌面上的酒大口大口地喝,那酒真辣呀。辣得我流了那么多那么多的眼泪。辣得我在我发胖的自卑的青春岁月里,只剩下了这一种被辣得沧然泪下的滋味。
2
十年后的某天在床上,我又做了那个不见天日的暗梦,我总倦缩在一个冰冷而黑暗的地方向上仰望,四周都是冰冷的黑暗,我的黑色的眼睛也因长久的仰望而变得冷硬如冰,我试图寻找光明或者温暖,可他的笑脸总是一种忧伤的微凉,那种微凉愈深,直至最后把我冻醒。
我醒后看到光透过厚重的窗帘隐隐约约,我在隐隐约约的光里伸手推醒身边的男人,我对他说:明天你收拾东西走吧。此刻开始我与你分手了。
男人还在睡梦中,他被我的话惊醒,然后跳也似的起身,再然后确定我是真的要这么做后愤怒地骂我是变态的疯子。
我抽着烟,半句话都不愿意再跟他说。我只说要他收拾他的东西走。
我端起床头柜的酒一口喝下,一点劲都没有。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被烈酒的劲辣呛到过。我记得很久以前,我被一杯啤酒呛得流了许多许多的眼泪。
我在同学聚会上见到了宁优然。宁优然还是挺漂亮。只是有点发胖了。我有一瞬间的惊讶和失望。惊讶是因为美丽的宁优然先我被时光这把刀击中,失望是因为我为这个聚会紧张了整整一个星期,买了了许多套贵得很女孩都不敢想象的漂亮衣服。可我还是没有见到我想要见的人。那个生日会的晚上后,我就再没有见过他。我总在想,他结婚了吧,他幸福了吧,这么完好的爱情,一定可以幸福快乐到永远吧。
我在第二天就登上了去澳洲的飞机。我十七岁,一个人,拿着只装了两套衣服的行李。我想,飞机划过蓝天,一定像一把锋利的刀。我用这把刀,把一段暗恋由此斩断。一刀,两断。
从此,时光便以年为单位被一段一段一分隔开来。
最初到澳洲的两年,我继续很孤僻,艰难地学习语言和生存,我给自己喂很多食物。人在心里有伤口的时候,没有别的方法可以救助,就只有食物,把食物吃下去,想填补那个空荡荡的大伤口。
我只好继续发胖。到后来我的胃先我而受不了,出了好多的血。我一个人在医院里,睡得像一株仅仅只剩下呼吸的植物。我学会了画素描。我画了很多很多的人像。像真的一样。我轻轻地亲吻那些铅笔的痕迹,他在纸上微笑,不为所动。我知道,有很多时候,爱是一个人的事情。仅仅只是一个人的事情。这就叫做暗恋。
之后的两年,我终于适应了我的留学生活,我慢慢地瘦下来,在三个月里迅速瘦成一个瘦子。然后我发现自己也是有身材的。我甚至可以比宁优然还要漂亮。我恍忽地担忧,恍忽地长大。再之后的一年,我交许多的朋友,以此来证明自己也是漂亮与优秀。这个世界上有一些人,为了掩饰卑微的内心而努力制造着喧嚣,我于是在喧嚣里歌唱,在静夜里默数暗伤。
再然后的两年,我回国了。我的爸爸妈妈依然还在暴发户的圈子里渴望高尚,我花了两年,把他们的大卖场组合成了一个上市公司。我穿成熟知性的套装,我年轻漂亮而有智慧。
我刻意地把自己同十七岁以前的那段时光分隔开去。那段只靠偷偷地臆想宁优然的生活和故事成长起来的青春,以一杯啤酒呛出来的许多泪水结束的青春,我再不想记起。
我再不要记起,美丽的宁优然和毕磊一起幸福快乐的画面。所有伟大的爱情故事里,成全都是一种美丽。可谁也不知道,用自己的爱人去成全别人的爱情,是一把多么锋利而凉薄的刀。
G
我赶走身边的男人,是因为,我没有办法在再一次遇见毕磊的时候和别的男人在一起。
我和还美丽但是有一些发胖的宁优然聊天。她说,她的丈夫毕磊最近在换工作。我说,天呀,我的公司最近正愁找不到一个好经理。
毕磊来我的办公室见我,他有些清瘦,眉清目朗,身板很直,他伸出手掌与我相握,他的掌心有些粗糙,但很温暖。我竟然紧张到手心微湿。十年过去,我以为我已经是一个清醒的,理性的,不会再把自己放入别人的故事里胡乱猜想做梦的女孩子了。十年,我以为我的经历足够多。殊不知一个男孩长成一个男人,只需要时间的沉淀,而一个女孩长成一个女人,需要的是爱情的经历。
他说:你变漂亮了。他温润内敛地微笑,有些细微的沧桑在他眼角微微地绽放,他成为了一个成熟的男人。
我说:欢迎你的加入。希望你工作愉快。我的心,我却原来还不够成熟理性的心,只能在他微笑里隐忍地微笑,我那些细密的被我严严捂了十年的十七岁心事,忽然就挣脱开来,犹如千万树开在他微笑里的白色梨花,一朵一朵又一朵,须臾间绽放,悴不及防。瞬间已然遍地皆雪色。
我知。往事这东西,除非你失忆,否则,不管你藏得多严,最终它一定会在某个特定的时刻,坚决地袭击你,以排山倒海之势。
宁优然以老同学为由请去我吃饭。毕磊搭我的顺风车,一起进门,宁优然迎过来,很自然地接过了毕磊的包,再一手拉着我走入客厅。
客厅的沙发上,一个男人正在打电动,快乐地笑得像个孩子。白净的胖乎乎的孩子。
宁优然说:哥,这是谢晓霜。你还记得她吗?和我同一个宿舍,你那时经常拜托她带零食上楼给我。
男人转头看我,眼神像个孩子,那么干净那么无忧,看得我触目惊心。
他说:我不认识她。宁优然。我饿了。可以吃饭没有?
宁优然叫他哥。而他,却连名带姓地叫宁优然的名字。
宁优然说,十年前的一次意外,宁优漠摔伤了脑子,就变成这样,谁也认不得了。三年前他们的父母都过世后,毕磊主动提出接他过来一直照顾着。她说:嫁给毕磊,是这一生最幸运的事情。
宁优然对我说这些的时候,毕磊端着菜从厨房出来,他看过来的目光,悠长而忧伤。
这样的目光使我恍忽,恍忽,再恍忽,恍忽地见到了这在他眼里忧伤的源头,那是一个我们谁也不愿意记起的当初,那个让我到了此刻,都没有开口说爱的资格的当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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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的那段故事,是以我独自一人去澳洲为结束的。
但是毕磊生日会的那个晚上,还发生了一件事情我没有说出来。
凭借着第二天我就会离开的勇气,那一晚生日会散了之后,我把毕磊约了出来,同一个地点,我早十分钟地也约了宁优然那个长得与我一样胖乎乎的哥哥宁优漠。
这样,毕磊来的时候,就会刚刚巧听到我和宁优漠的谈话了。
我问宁优漠是不是爱上了自己的妹妹。宁优漠羞愤地没有说话。我高声地逼问他怎可与自己的妹妹乱伦。怎可趁喝醉的时候占有自己的妹妹!
我说那些话的时候,我或者连占有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偷看的宁优然的日记里有说过:宁优漠喜欢和街上的小流氓去喝酒。有一次喝醉了抱住宁优然,把宁优然吓坏了。
看着胖胖的,在三流高中里混日子的宁优漠无地自容的样子,我心里那个搞破坏的小魔鬼稍稍地安静了一下。在我还没开始后悔的时候,毕磊便冲了出来,一拳把宁优漠打倒在地上,毕磊愤怒了。正是我想要的效果。这样他就再也不会喜欢宁优然了。
可宁优漠胖胖的身体在草地地滚了几下,然后从台阶上滚了下去!
我清楚记得毕磊狂怒的眼神,他对我怒吼:你滚!你滚!
我于是在那个黑夜里狂奔。却一直找不到黎明。
宁优漠撞伤了大脑从此智力如三岁小儿的消息是后来辗转听说,一些比妒忌更深的东西从心底如春草蓬生,慢慢替代了我对于毕磊与宁优然结婚的消息狰狞的怨恨。我再怨恨不起。在十年前,我已经用我自卑的黑暗的翅膀,将我认为是最美最深的暗恋,永远永远地埋葬,从此我暗无天日。
我与毕磊共事。我准备只身去开拓海外市场,让他帮我负责国内事宜。我说我只信任你。其实我还在心里说即便你骗我也没有关系。可他只是工作很努力,他对我微笑,礼貌,淡漠,而疏离。我再没答应过宁优然吃饭的邀约。我害怕去再见到宁优漠干净的纯真的也浅薄的眼睛。我更害怕见到毕磊在看向宁优漠时那些冷漠的忧伤的悠长的目光。
毕磊曾经问我十年前那晚为何那样做。我说我不知道。或者我只是妒忌宁优然怎么能有那么多男生喜欢而我一个也没有。毕磊叹息说:你看我们,因为年轻,犯了多么幼稚的错。
我轻轻转身离开,也好也好,就让你,永远永远不知道,我那么做,这么做,都只是因为我的胸膛里,跳的是一颗爱你,一直爱你,只爱你的心。
我知道,我心中有一段叫作暗恋的即便是时光断了也还在继续着的一个人的爱情。那个我现在还在坚持地爱着的人,将永远永远不会知道,我曾是那么深地爱着他。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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