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余天是我唯一的好友。
我就是余天。
我以前还有一个好友,他的名字与我只差一个字——“余天来”。
我们最初因名字的相似而相熟。
那是初三下学期伊始,班上第一次点名,结果哄堂大笑。课后,这位初来的转校生跑来找我聊天,说我们从前也许是一家。他有点口臭,嘴里散发出淡淡的腐烂气息。
他一个劲追问我的辈分字,但我茫然不知,只是摇头。本地传统习俗比较浓,好多男孩名字里嵌着辈分字,比如王宗睿、王宗智兄弟,“宗”就是表示他们辈分的序列字。但我名字里没有。也不知道如果有,应该是什么。
他说,他的辈分字是“天”,家族的辈分字序列是从第十八代祖宗起始。这些字排列起来是一首七言长诗。他说太拗口,难得记,只知道自他而起的一句:“天门一笑白云散”。他现在就是“天字辈”。他的儿子,如果将来有的话,则是“门字辈”。他准备给儿子取名“余没门”。
我们哈哈大笑。
我说你们家辈分字的序列挺奇怪的,如此风雅,不像一般人家的,念起来像顺口溜。但他说他不喜欢,太酸。他要从下一代起改变辈分字。我说,何必改呢,去掉就是,现在越来越多的名字没这玩意,比如我。“NO,”他说,嘻嘻一笑,“应该保留民族优良传统。”他说他准备拿一部武侠小说做自他儿子而起的辈分序列字。这一来,将来的人读他家谱就等于是读武侠,岂不有趣?现在正在权衡到底是拿《神雕侠侣》好,还是拿《倚天屠龙记》好。
我提醒他,如果遇到重字怎么办?比如“哈哈”两字。父亲是“哈”,儿子也是“哈”,别人还以为是兄弟。
他哈哈大笑,说他已经考虑到了。名字是三个字,可以一个“哈”在前,一个“哈”在后。当然,如果是重字有三个或四个,那就在名字上再加一个字,像日本名字。以此类推。
“但如果碰见‘淫’字或‘贼’字怎么办,?”我微微一笑。
他呵呵一笑,两眼一瞪,嚷道:“他奶奶的,自认倒霉。老祖宗余天来的规矩能改吗?”
有一回我们语文老师吃错药,要我们写一篇作文,居然是《我的理想》,老土之极的题目。我一筹莫展。
我问他怎么写的。他诡秘一笑,递给我他的作文簿。
我的理想
古训云:行行出状元。政治课本上也说,工作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我的理想是:长大后做一名殡仪馆的化妆人员,专门给死尸化妆。
暗夜沉沉,城市已经睡去,四面八方鼾声此起彼伏。殡仪馆里亮着黯淡的灯光。又是一个不眠之夜。我坐在一具死尸的旁边。这是一具女尸。她是一个十九岁的女大学生。跳楼自杀。脸蛋摔得一塌糊涂,像是给大象踩过的番茄,需要好好整容。
据说她在自杀的前一天,问男友,“你爱我吗?”男友微微一笑,说:“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她说:“假话。”男友说:“我爱你。”停了一会儿,男友问:“你爱我吗?”她也微微一笑,说:“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男友说:“假话。”她说:“我爱你。”
第二天上午她的男友在楼底等候她,望见她竟然高高站在十一层楼顶,似乎在向他微笑,然后纵身一跃,悠悠坠落,结结实实跌在水泥地面。脑袋也震脱了,在地上骨碌碌滚出老远,停在男友跟前。
我专心细致地给她整理头骨,修缮面部,仔细揩去血迹与脑浆,然后画眉,涂口红。因为我的敬业,以及业务娴熟,很快就完成了这一系列繁琐工作,她也大致恢复以前的容貌。这是一个漂亮的女孩。
我发现,她的右耳垂后面有一颗黑痣。拿放大镜观看,这黑痣原来是一个字——“笑”。我将她的头转过来,发现她的左耳后面也有一颗黑痣,我拿放大镜去看,这颗黑痣也是一个字——“微”。
我久久望着她,欣赏自己的手艺。就在我准备转身收拾东西时,她闭着眼微微一笑。
真的,她笑了。
两边嘴角高高翘起,嘴唇似一弯红色的月亮。
文章至此戛然而止。我心惊肉跳。
“写得如何?”他有些得意。“好。”我不得不承认,但提醒他,“老师搞不好会骂你一个狗血喷头。”
他一笑,说:“没关系,”然后压低声音,诡秘地说:“这是专门写给你看的。”
我大吃一惊,几乎跳起来。他哈哈大笑,说:“玩笑。”
后来好几天,我脑海里总是恍恍惚惚浮出他作文里描写的那个微笑,我总觉得这微笑似曾相识。到底在哪里见过呢?
我可以肯定,以前一定见过这微笑。
那时候,我们每两三天就考一次试。我与他经常逃学,跑出去钓青蛙。
学校附近有很多池塘。当时,池塘一带简直就是青蛙王国,放眼皆是青蛙。走在路上,经过之处,青蛙噗嗵噗嗵跃入池塘,有如敲鼓。夜晚,青蛙集体大合唱,震耳的响声犹如一万个帕瓦罗蒂同时高歌《费加罗的婚礼》。
前些时我回母校,此盛况已一去不返。池塘全填为平地,上面大兴土木,建商住楼,准备售出赚钱。那些青蛙呢?我问一位老同学。青蛙好几年前就绝迹了,他说。南无阿弥陀佛,我原以为楼房地基底下会压满青蛙的冤魂。夜晚,这些冰凉的灵魂沿墙爬入每一个家庭,蹲在每张熟睡的脸前,呱呱高唱《费加罗的婚礼》。
钓青蛙很简单。随便找一根长竹竿,前端栓一根细棉线,棉线最底端系一小团比小指头略小的棉花球,然后持着竹竿一晃一晃,让棉球在水面上点来点去。这时,青蛙在水里误以为是小飞虫,跳出来吐舌头卷住棉球。我们趁势一提,将其提到岸上,旁边的一人赶忙在它逃走前捉住它。我们轮流一钓一捉,顷刻间就能钓一大塑料桶。
钓完青蛙后,我们就去他家。现在想起来,当时我一次也没见过他的爸妈。他说他们总是回家很晚。在他家里,我们给青蛙开膛剖肚,剥去皮,只留大腿。青蛙的大腿健美之极,我们都很羡慕。很快,蛙腿丫丫杈杈装了一大筲箕。我们一兜脑丢入锅里,加辣椒红烧。味道好极了。以后再也没吃过如此美味。我想自己那时一共吃了上千只青蛙。也许里面还夹杂几位尚未还原的王子。愿青蛙们原谅我。愿公主们原谅我。阿门。
余天来家里光线昏暗,弥漫着淡淡的腐烂气息,跟他嘴里散发的味道有些相似。不知为何,总觉得他家的氛围似曾相识。但记不起在哪里见过。每次从他家里出来,总有嗒然若丧的感觉。
有一回我们去钓青蛙,遇上几个也是逃课的同学,他们在池塘的浅处游泳。
说是游泳,其实不对。因为塘水只及他们的腰部,实际上他们是蹲在水里走来走去。
我们也应邀下水,在塘里和他们一起走来走去。我们当间只有天来会游泳。他一个人从浅水区里游入深水区,越游越远,只留一个黑点。我们叹为观止。一会儿,天来又游回来。不知谁起的头,我们七嘴八舌谈论起昨晚电视里的跳水比赛。天来说他也会花式跳水,最多可翻两个跟头。我们笑骂他大吹牛皮。天来说要证明给我们看。“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泰山不是堆的。”他嚷道。
于是我们上岸,沿着塘堤走向深水区,一路寻找可供跳水的地点。最后我们找到一个野草丛生的高地,高度合适。而且,底下的水面没有水藻。
天来活动活动胳膊,扭扭腰,跳几跳。准备就绪后,走上前。经过我身边时,别有深意地瞟了我一眼,欲言又止。忽然我觉得这目光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见过。
我们一起喊:“一、二、三,跳!”他
“噗嗵”,他没入水中,激起高高的浪花,旁边几只青蛙落荒而逃。
我们等着他从水里钻出来。但左等右等,他迟迟未出。塘水越来越混浊,里面什么也望不见。我们慌得团团转,接二连三喊他的名字,找竹竿在水里捞。偏巧旁边没很长的竹竿。钓青蛙的竹竿太短,从那高处只能碰及水面。
后来,有一人自告奋勇去找竹竿,但一去无影。据他自己说,他沿路找,一直没找到合适的,越走越远,翻过两座山,趟过一道溪流,还坐上一辆不知开往何处的长途公共汽车,从起点至终点。还在乡间迷路,一度以为再也回不来了,死在外头。边走边哭。最后一位老农送给他一根忒长的竹竿。扛回来时已是翌日凌晨。走在路上想,现在拿去也迟了,于是他就径直回家。他妈拿那根忒长竹竿狠狠打了他一顿,最后拿它当了晒衣竿。不信我们可以去他家看那根晒衣竿。放屁。我们命令他第二天将那根竹竿扛到学校来,眼见为实。第二天,他果然扛来了。的确很长。结果给一位老师没收了,拿回家,也是晒衣服。
当时,在那位竹竿老兄走不久,几个大人经过此处。我们喊救命。问清缘由后,有两个急忙下水,捞起了余天来。
他的整个脑袋及大半个身体包裹在厚厚的淤泥里,咋看起来像刚出土的兵马俑。原来,底下望似水深,其实全是淤泥。他从上面跳下去,一头栽进淤泥里,动弹不得,活活给闷死。
学校通知余天来的家长。奇怪的是,他的爸妈踪影全无。左邻右舍也不知道。他们家是新搬来不久的。一些邻居断断续续见过他爸妈几面。模样普通,不怎么爱说话,也不喜欢与人交往,甚至望见谁要和他们搭腔,低头就走,避之唯恐不及。最奇怪的一点是
——这一家从没有一起露面过。
如果爸爸在,妈妈与儿子就不在;妈妈在,爸爸与儿子就不在;儿子在,爸爸与妈妈就不在。
也就是,他们家说起来有三人,实际上只等于一人。
学校没奈何,只好自己做主,安葬余天来。学校组织一次全校大募捐。
周日我们班集体去殡仪馆参加余天来的葬礼,以示同学友谊。当然,老师不会让我们看真正的尸体。他的尸体上铺着白布,密不透风,上面放着一束杂七杂八的花。
但我很想见他最后一面,因为他是我自己以外,唯一的好友。
我们列队依次从蒙得严严实实的余天来尸体旁经过。虽然望不见面目,好多女生还是害怕得号啕大哭,老师安慰说,就把这当作酒店里铺着白布的餐桌,瞧,上面还摆着花,蛮雅致的。
我故意站到队伍最后,而且跟前面拖了一段距离。就在大家依次走过,纷纷逃出门外,老师也走出去,站在门口继续安慰女生之际,我左右瞄了瞄。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远远地闲谈,没顾上这边。我偷偷揭起白布,他的脸色栩栩如生。
忽然,他闭着眼微微一笑。
两边嘴角高高翘起,像一弯红月亮。
真的,他笑了。
当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眼前总漂浮着余天来的微笑。
死人怎么会笑?
但我肯定,他笑了。
我朦朦胧胧沉入睡眠,犹如缓缓陷入漆黑的沼泽地,寂静,温暖,潮湿,柔软,窒息。沼泽地上生长着稀稀拉拉的白色小花,四面八方全是。
脑海里光影变幻,往事错杂着徐徐移过,但看不清楚,虽然我努力张望。
一张脸忽地飘过来,上面挂着似曾相识的微笑,两边嘴角高高翘起,像一弯红色的月亮。
这时,我听见一声悠悠的叹息,如微风掠过窗棂。
蓦然惊醒。
房间里光影变换,好似我方才的脑海。我闻见一股浓烈的腐烂气味,几欲窒息。
我坐起来,找寻气味的来源。这气味尚未完全弥漫,凝固在空间里,形状似一个截面为人形的通道。我循着这气味的通道,从床头走至窗前,窗户是打开的。窗外暗夜沉沉。
我家住在四楼。
也就是说,有可能一个全身散发腐烂气味的人,爬上四楼,钻过我的窗户,然后走到我的床头,凝视我,发出一声悠悠的叹息。
经过之处,形成一个截面为人形的气味通道。
我拉亮灯,房间里只我一人。
坐在床头,嗒然若丧。
这时,我发现地上有什么东西,拾起来一看,是一张白色的剪纸,剪的是一只乌鸦。嗅了嗅,上面有更浓的腐烂气味。这剪纸好像在哪里见过。究竟在哪里呢?
头痛欲裂。
我想喝点水,但茶杯是空的。我端起茶杯走到厨房,打开水龙头,发现停水了。端起热水瓶,是空的。又端起一个热水瓶,还是空的。再端起一个热水瓶,他妈的还是空的。我不想端第四个热水瓶。因为我不想再失望。
如果是现在的我,就会毫不犹豫端起第四个热水瓶。
人生就是一系列的失望,现在的我已经习惯了。
我端着空茶杯回房间,走着走着,眼前萤火似的飘过余天来的微笑,我猛地一醒,这微笑不就是我在看他那篇作文时,感觉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见过的那个微笑吗?看鬼故事关注QQ:515348 空间大量鬼故事欢迎你加入
绝对是同一个微笑。
我模模糊糊记得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见过这微笑,好像就在六岁之时。
是六岁之时吗?
忽然间,沉淀已久的往事缓缓泛上心头。
二
我在六岁时,寄居在外公家。外公家在偏远农村。
虽然以前陆陆续续来过几次,但那时还小,什么也记不得。因此当我这一次来,感觉犹如第一次。而且知道这一次要住比较长的时间,更是忐忑不安。
这里滨临长江,港湾环绕。一路走来,两边田野茫茫,沟渠纵横。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这么长的沟渠。当时正是炎夏。道旁深深的沟渠里渠水流淌,白浪翻滚。数不清的大人小孩,男男女女,泡在里面,既消暑,也嬉戏。窄窄长长的沟渠里列队似的排了无穷无尽的人,延伸至远方,好像长了好多腿的巨型蜈蚣。
外公家是一座青砖大瓦房,檐角飞起,古色古香。门前的空庭虽是泥地,但清洁坦荡。一道水沟经过门前,沟缘平整。正对门前的沟面上搭着几大块青石。
“喊家爹。”母亲在后面推我。“家爹”是本地“外公”的俗称。
我怯生生望着面前低头瞧我的陌生老人,嗫嚅难以张口。
“苕,还怕丑?”母亲拍着我的头。“苕”就是红薯,在本地是“傻瓜”的俗称。“怕丑”则是“害羞”的意思。
外公哈哈大笑。他是一个高大爽朗的老人。
外婆几年前就已去世。家里除外公外,还有二姨与三舅。外公待我不错,三舅最好,二姨则一般。二舅与三姨每天晨出晚归,外公经常在家,敲敲打打,做些小椅子,小凳子,鸟笼,木龛,偶人,小木头房子等。他给我做了一柄木剑,配剑鞘的;一个孙悟空的木偶以及一个猪八戒的木偶。只要一喊“孙悟空”这三字,它的眼睛就会咕碌碌转动。“如果不喊‘停’,它就会转一百年。”外公说。且不谈真假,反正有几次我没喊“停”,第二天醒来时它还在不慌不忙骨碌碌转眼珠,最后我瞧着瞧着实在忍不住,只好喊“停”。迄今我也不知机理何在。而猪八戒的大肚子实际上是存钱罐,拔出它屁股上的木塞,它就会笑呵呵蹲下屁股,一枚一枚“屙”出硬币。我觉得这有绝佳的教育意义。钱就是臭大便。
不知为什么,附近没几个年龄相仿的小孩,而有那么两三个又不大理睬我,他们总是去很远的地方嬉戏,天知道是什么宝地。通常我呆在门前的空庭,自娱自乐。
外公下午偶尔出去,一去就很久,天黑方回。
“就在门口玩,莫走远了。”每次出门他总这么叮嘱。
一次,他指着远处一个背着白布袋的黑衣老头说:“他是专门卖细伢的。看见在外面一个人乱跑的细伢就抓到布袋里,驮到蛮远蛮远的地方去卖。”我很不以为然,肚里暗笑他将我当三岁小孩哄。我已经六岁了。
我时时在门口望见那个背白布袋的黑衣老头,他总在远远的路上晃悠,鬼鬼祟祟的。也难怪外公要造他的谣。
一天,我蹲在水沟旁,瞧沟里的土蛤蟆。蓦地,脑后响起一个喑哑的声音,“这个小哥哥,买不买么东西?”
我回头一看,大吃一惊。那个背白布袋的黑衣老头幽灵似的站在背后。
“不买。”我赶忙回答,害怕之极。
“我有蛮多宝贝。比如,会说话的鱼。”他诡秘一笑。
会说话的鱼?我有些好奇。
黑衣老头放下驮着的白口袋,在里面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一个巴掌大小,像鲤鱼但尾巴处又生着两条人腿的玩意,将它放到水沟里。顷刻间怪鱼像青蛙似的后腿一蹬一蹬游起来,我目瞪口呆。
黑衣老头突然问:“吃了冇?”“冇”是本地方言“没有”的意思。我正欲回答,忽然怪鱼在水里张嘴道:“吃了冇?”原来老头不是问我。接着,老头又说:“小哥哥好。”怪鱼也张嘴道:“小哥哥好。”
怪鱼的声音像一岁左右的婴儿。
“几多钱?”我问。
“五分钱。”老头回答。
这么贵?我嘀咕。然后拔出猪八戒的屁塞,让它“屙”出五枚硬币。当时的硬币是有分子钱的,现在分子钱早已淘汰。
黑衣老头背上白口袋,飘然而去,从此我再未见过他。
“吃了冇?”我问。
“吃了冇?”怪鱼也跟着说,警惕地瞪着我。
“你叫么事名字?”我问。“么事”是“什么”的本地方言。
“你叫么事名字?”怪鱼还是跟着说,咕咚咕咚吐着泡泡。
“你几大了?”我又问。手伸到水里想摸摸它,它却一扭头,一蹬一蹬游到另一边。
然后继续瞪着我,说:“你几大了?”
“我六岁了,你呢?”我说。
“我六岁了,你呢?”它说。
“你能不能不学别个讲话?”我有些不耐烦。
怪鱼腿一蹬,来回游了一圈,有些得意洋洋,说:“你能不能不学别个讲话?”
“你就是会学别个讲话?”我骂它。
“你就是会学别个讲话。”它诡秘地眨了眨死鱼眼。
我忽然感觉莫名的愤怒,去抓它。但总抓不着。它一边躲一边咯咯咯怪笑,笑声也像婴儿,上气不接下气。两腿上下翻踢,溅得我满脸都是臭水。
我愤怒之极,骂道:“你妈×!”
它也骂:“你妈×!”
“你妈×!”我捡起一颗石子砸它,它轻轻松松就躲开了。
我又去捡石子,它见势一蹬一蹬往沟的下游逃,一边逃嘴里一边嚷:“你妈×!你妈×!你妈×!你妈×……”
原来它并不是只会别人说一句,它也跟一句。我怒火腾腾,一边拿石子砸它一边狂追,它在前头一边骂一边游。
越追越远,眼角的余光朦朦胧胧让我知晓,自己穿过房屋,树林,田地,忽然,斜坡前面出现一个巨大的港湾,沟水哗哗流入其间。怪鱼也跟着游入,杳无影踪。日光在水面闪闪烁烁,恍惚迷离。
我垂头丧气,正拟往回走。发现左前方有一只大青蛙,蹲在那里瞧我,傲慢之极。哼,我跑过去想捉住它。它见我过来,一蹦一蹦逃跑。
青蛙在前方蹦着蹦着,忽然不见。眼前出现一道灌溉的沟渠,混凝土砌成。渠沿上坐着一个蓝衣女孩,从背影望上去,约摸六七岁。低着头不知在做些什么。
沟渠对面是无垠的土地。好多农民正在耕地。望起来好像是春耕时分,但现在分明是炎夏。
最奇怪的是,他们不是用犁来翻地。八九头大水牛费劲拉着一具巨大的动物骨骼,那骨骼有二三层楼高,脊椎骨有一二十米长,两侧肋骨挨着地面,他们就是用肋骨来翻地。远远的又有一具类似的动物骨骼,也是如此这般翻着地。再远处也是如此,直至天边。它们的头骨皆高高昂起。后面拖着长长的尾椎,没有腿骨。
我走过去,久久张望,瞠目结舌。
就在我转身准备离去时,一个湿亮的声音在右前方喊:“小细伢,过来。”犹如一滴夜雨落在我心里。
我扭头一瞧,是那个坐在渠沿上的蓝衣女孩。肤色微黑,容貌婉丽。眼睛亮晶晶的,如黑夜里,挂在屋檐的露珠,映着月光。
她手里捏着什么东西,远远递过来,说:“给你。”
我迟疑着走过去,接过来一看,是一张白色的剪纸,图案是两只老虎,一只没有眼睛,一只没有尾巴。
她眨眨眼,说:“这两个老虎跑起来直飚的。”
我会心一笑,在她旁边坐下。
她屁股旁摆了一大堆剪纸,我一一拿起来看。
图案各式各色。有“鸡叼鱼”,就是一只大公鸡叼起一尾大鲤鱼;有‘乌龟塔’,就是好多乌龟叠罗汉。有站立起来手拉手跳舞的小老鼠,有蛤蟆吞人,有单足站在娃娃头上的大象,有老虎追小孩,还有小孩追老虎,有在月亮上系绳上吊的长尾猴,以及两手高高举起一头大水牛的小女孩,等等。
忽然,我一呆。眼前是一张怪鱼的剪纸,这怪鱼就是黑衣老头卖给我的那一种,长得像鲤鱼,但尾巴处生着两条人腿。
“这是鹦鹉鱼,会说话,别个说一句,它就学一句。”女孩说。
“哦。”原来如此。“你也看到过这鱼呀?”我问。
“那肯定嘞。”她狡黠一笑。然后问我,“你喜欢么事动物?”
我挠了挠后脑勺,想起刚才看见的青蛙,就说:“咳马(方言:青蛙)。”
她拿出一张白纸,左手操起小剪刀,喀嚓喀嚓,一下剪出一只青蛙,栩栩如生。
“给。”她递给我。然后问:“还要不要?”
“还要。”我点点头。
她又剪了一只青蛙。
“还要不要?”她又问。
“还要。”
她再次剪了一只青蛙,递给我。
“还要不要?”
“还要。”
又一只青蛙。
如此这番,她一连剪了十几只青蛙,我手里捏了一大叠。
“纸完了。”她放下剪刀。定睛望着我,叹了一口气,说:“你就是这样的伢,喜欢么事,就总是喜欢,永远不会厌倦。”
她扭过头,定定望着前方,像是想起什么遥远的事情,良久未语。
“他们拖的是么事呵?”我下巴一扬,指着前面犁地的大骨骼,问。
“你不晓得,那是恐龙的骨头唦。”她回答。
“呵?”我蛮吃惊。
“这里有蛮多恐龙骨头,”她说,“冇得么事用,别个就废物利用,把恐龙的胯子撇了,排子骨磨坚,犁地比一般的铁犁要好得多。”
“胯子”是本地“腿”的俗称,“排子骨”是本地“肋骨”的俗称。“撇”是“掰断”的意思。
她继续说:“而且别个相信用龙骨来犁地,雨水充足,庄稼长得好。”
原来如此。
“你是么这会剪纸呵?”我问。
“跟我家家学的。”她回答。“家家”是本地“外婆”的俗称。
“你家家是做么事的呵?”
她蹙起眉头,说:“她现在冇做么事,一天到晚捡渣子。”“捡渣子”是“捡破烂”的土语。
突然,她凑近我,低声说:“她原来是‘喊魂’的,后来大队说她搞封建迷信,‘不紧’(方言:不许)她‘喊’了。”
我感觉她嘴里散发出淡淡的腐烂气息,但不令人讨厌,因为这气息甜而软,闻起来倒有点舒服。
“么事叫‘喊魂’?”我问。
“‘喊魂’都不晓得?就是有的人魂一不小心就出了窍,飘着飘着就迷了路,非要喊回来。”她说。
“那么样喊呢?”我问。
“用纸剪一些小人,在小人‘高头’(方言“上面”)写那个人的名字,贴到他屋的外头的门高头,墙高头,再把那个人经常穿的衣服放到门口,四面八方喊那个人的名字,魂就飞回来了。”她回答。
我似懂非懂,胡乱点了点头。
她问我:“你叫么事名字?”
“余天,你呢?”我问她。
“不晓得。”她狡黠一笑。
“是么不晓得呢?”我问。
她说:“我姓‘不’,名‘晓得’。这个名字是不是蛮怪?”
我点点头。
她笑盈盈低头凑近我,说:“你念一下我的姓。”
“‘不’。”我念道。
“是不是像打屁的声音?”她笑问。
我们哈哈大笑。
我们越好第二天见面。
翌日,我偷偷溜出来,来到老地方。
“给。”她捏着一大沓东西递给我,我一看,全是剪纸青蛙,各式各色。有仰天舌头卷起太阳的青蛙,有吞吃老虎的青蛙,有蹲在一支插在花瓶里的荷花上的青蛙,有腾云驾雾的青蛙,有被两个小孩钓起来的青蛙,等等。全是白纸剪的。
“为么事不用红纸剪呢?”我以前见过的剪纸都是红的。
“因为我不喜欢红颜色。”她蹙起眉头,接着问我,“你喜不喜欢我剪的咳马?”
“喜欢。”
“那我以后就给你剪蛮多蛮多咳马。”她张开两臂,比划着说。
“好。”我说,忽然叹了口气。
“为么事叹气呢?”她问。
“要是你剪的东西都能变活就好了,像神笔马良画的画那样,都变成真的了。”我说。
她眼睛一亮,说:“你真的这么想,看来我冇选错你。”
我不解其意。
“你先莫慌,过几天着。”她望着前方,嘴角泛着微笑。
那些日子,我总溜出来跟她玩。我们有时跟在犁地的恐龙骨后(奇怪,这些地好像永远也犁不完),捡从地里翻出来的泥鳅鳝鱼之类的;有时在草地里捉蚱蜢,将七八个系在一条线上让它们蹦,看它们丑态百出;有时在荷塘边捉蜻蜓,然后用细线绑住它的肚子,让它在天上飞,我们在下面牵着,像放风筝。
我喜欢蜻蜓的眼睛,大大的,晶莹闪烁,像绿宝石。
“你真的蛮喜欢?”她问。
“嗯。”我点点头。
一次,她送给我一个小布袋,我一打开,吃一惊,里面全是蜻蜓的眼睛,像一大堆细玻璃珠,发着绿莹莹的冷光。
有一回我们在一个港汊看见一个渔民,六十来岁,肤色黧黑,站在岸边,右手高高举起鱼叉,眼睛盯着水面,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宛如雕塑。
“他这是做么事呵?”我问女孩。
“捕鱼。”女孩回答。
我们站在旁边看。等了半天,他还未动。
“他是么还不动呵?”我有些不耐烦。
“因为鱼还冇来。”
“那鱼么时候来呢?”
“鱼不会来。”
“鱼是么不会来呢?”
“因为这里根本就冇得鱼。”
“那他为么事在这里捉鱼呢?”
“因为他相信这里有鱼。”
“他为么事相信这里有鱼呢?”
“因为他就是相信。”女孩转过脸来,对我说:“他已经站在这里七八天了,就这个姿势一动不动,白天黑夜。”
“他是么不休息下子呢,等鱼来了再举叉子也可以唦。”我说。
“那就来不及了。因为鱼从水里钻出来的时间一般蛮短,机会一错就过,所以他非要保持这个姿势。”她说。
“他不累呵?”我叹了口气。
“累呵,但他已经学会忍耐,学会等。”她也叹了口气,接着说,“他会永远这样等下去,因为他相信这里有鱼。”
我们默默无言往回走,良久,她叹了一口气。我望了她一眼,只觉得她的神态想我死去的外婆。
“听说你这些天跟巫婆屋里的那个女伢一起玩,是不是呵?”二姨问。(“屋里的”,本地方言“家”。)
“嗯。”我说。
“莫跟那个女伢玩,别个都讲巫婆鬼里鬼气的,还有麻风病,蛮吓人,大队里几次要把她赶出去,要不是那些爹爹婆婆们拦着,早就赶到不晓得哪里去了。”二姨说。
我忽然想起女孩的名字,暗笑。
“还笑,大人讲话要听着,都是那个鬼女伢教坏的。”二姨见我这样气更大了。
“好了好了,”三舅出来打圆场,说,“他也冇做么坏事,蛮乖的一个伢。”
“还冇做么坏事,”二姨愤愤地说,“听别个讲他们捉了蛮多‘丁丁’(方言:蜻蜓),把眼睛都掐了,那些丁丁都瞎了眼睛在天上到处飞,瞎碰瞎撞的,造孽(造孽:方言“悲惨”)死。”
三舅呵呵地乐个不停。
外公把筷子一放,当时我们正在吃饭,对着二姨说:“你就少放几个屁,闷不死你。你搁不得你姐姐,也莫搁不得她的伢唦。”
“我是那样的人,我是那样的人?”二姨霍地丢下碗筷起身回房。
大家埋头吃饭,均不吭声。
虽然外公帮我说话,但他也认为我跟巫婆的外孙女在一起玩蛮不好,对我看紧了,不让我出去。他下午也不再出门,一整天呆在家。
我一个人成天孤寂地玩着外公给我做的玩具,百无聊赖。
孙悟空成天对我咕咚咕咚转眼珠,好似在思考什么。我跟它面面相觑,也咕咚咕咚转眼珠,一转就是好几个时辰。
我想念她。
一天晚上,我睡在床上,望着窗口叮叮当当的月光发呆。忽然,一声鸟鸣,一只鸟自窗口飞入,在我头顶徘徊。
这是一只白鸥状的鸟,嘴里叼着什么东西。突然,它落在我床头,一张口。我翻身起来,从枕头上捡起那东西。
这是一个藤编的手镯,上面绕着星星点点的白色小花。我翻来覆去玩了一会儿,然后在套在左手碗上,正好合适。我忽然想起上次女孩从地上拔了一根细细的草茎,绕在我的左手碗上量来量去,问她做什么,她抿着嘴笑而不答。
这一定是女孩送的,我心花怒放。
白鸥伏在床头,好像没有飞走的意思。我问它:“这‘箍子’(方言,镯子、戒指之类的统称)是不是她送的?”它居然点点头。我欣喜万分。又问:“她现在在哪里呵?”它点点头。“她想不想我呢?”我又问。白鸥点点头。“她是不是还在剪纸呵?”白鸥点点头。“你是么晓得我住在这里的呢?”白鸥点点头。“你是么能听懂我说的话呢?”白鸥点点头。“为甚么你只会点头呢?”白鸥点点头。“你是一个蛮坏的鸟。”白鸥点点头。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想起白鸥,往枕边一瞧,白鸥不见了。
枕头上只有一张白色的剪纸,图案是一只白鸥。
我得了怪病,眼珠骨碌碌转个不停,无法自控。回想起来,应该是成天对着孙悟空跟着它一起骨碌碌转眼珠而导致的。
白天骨碌碌转,晚上骨碌碌转,睡觉骨碌碌转,走路骨碌碌转,谈话骨碌碌转,吃饭骨碌碌转,上厕所也骨碌碌转。眼前天旋地转。
因为方向混乱,走起路来像绿头苍蝇,歪歪扭扭,晃来晃去,经常撞到门上、墙上、桌子上,落得一头的疙瘩,像庙里的如来。吃饭时筷子也是晃来晃去,不知道怎么去拈菜,经常伸到二姨或三舅的饭碗里去挟菜。家里养的鸡鸭鹅什么的好像也成天屁颠屁颠跳着歪歪扭扭的圆圈舞。上厕所时好几次错踏,失足落入粪坑,沾一腿的粪便。
最初外公他们以为我是跟他们赌气,故意装出来的,后来发现越来越不对劲,于是把我送到了大队卫生院。
卫生院里全是光着脚丫子的医生与护士,“啪啪啪”跑来跑去。我原以为“赤脚医生”只是一个称呼,没想到真的是赤着脚板。我低着头,无数脚丫子在眼前旋转。
医生一筹莫展,说这是返祖现象,谁让我们的祖先是猴子呢?无法可救,静观其变吧。
三舅骂骂咧咧地领着我往回走。因为眼珠骨碌碌旋转不停,我望不清四周景物。天地摇摇晃晃,似一个巨大的摇篮。
“这个小哥哥的病拖下去只怕要出危险。”突然,一个颤巍巍且湿软滑腻的声音在前方响起,好像肥蛆缓缓爬过心头。
“喊魂婆婆,莫胡扯,滚远点。”三舅吼道。
“滚远就滚远,滚远就滚远……”老婆婆喃喃说,缓缓与我交错而过。一声叹息。从她那里飘来一股浓厚的腐烂气息。
“能够救的不让救,能够救的不让救……”她在我们身后一边走一边唠叨。
突然,三舅喊了一声:“喊魂婆婆,过来。”
我听见老婆婆缓缓返回。
三舅拉着我转过身,问:“你是不是能够救唦,不能救我踢死你。”
老婆婆嘿嘿一笑,说:“不能救就不这样说,不能救就不这样说……”
然后她说:“我来瞄一下,我来瞄一下……”我望见一个模模糊糊五颜六色的东西凑近我。因为眼珠转动的缘故,我看东西都是一塌糊涂,尤其是这一两天更糟。腐烂的气息令我窒息。
“这叫‘陀螺眼’,受了外邪引诱,如果不治的话,两个眼珠转着转着就会从眼眶子里面掉出来,这个伢以后就冇得眼珠子了,有眼无珠呵……”老婆婆絮絮叨叨。
三舅急了,问:“那是么样治呢?”
老婆婆嘿嘿一笑,说:“刚好我身上带着几张符,不过呢,我不能够治……”
三舅忙问:“你是么不能治呢?”
老婆婆说:“我要是跟别个治病,大队里晓得了,又要批我了。”
三舅说:“你放心,这里又冇得别哪个人,你不说,我不说,哪个晓得?”
“那我就试下子嘞。”老婆婆说。她似乎从身上掏出个什么白花花的东西,搁在手掌上。
“这剪的个白纸人有个么用呢?”我听见三舅说。
“你冇看到上面还画着灵符,有冇得用你等下子就知道了。”老婆婆很不高兴。
然后她似乎向符纸上吐了一口浓痰,端着符纸一巴掌拍在我的额头上,符纸借着浓痰贴在额头上。我吓一大跳。
只听她嘴里念念有词:“鱼在天上游,鸟在海底走。你把我当猴,我把你当狗。”
我的眼珠突地停止转动,定睛一望。眼前飘着张形状像人的白纸片,目光从白纸片两旁穿过去,我大吃一惊。
这是一张瘪瘪凹凹的脸,嵌枯诡怪。纹路清晰的皱纹纵横交错如蛛网。脸肉好像已经腐烂,湿湿的,腐水从里面缓缓渗出,像浓涎,一丝一丝悬垂。眼睛混浊,眼角里堆着血红的脓液,鬼鬼祟祟地盯着我,像暗夜的猫头鹰。
她的头发竟梳得光光溜溜,盘着一个老式发髻。
“快点走,快点走,莫吓倒小伢了。”三舅赶着这丑老太婆,她还是驼背,背上有两个驼峰。
丑老太婆缓缓离去。临去时,别有深意地瞟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莫怕莫怕,她就是这个鬼样子,但她还蛮好,不害人。”三舅安慰我。
“她是哪个呵?”我问三舅。
三舅调皮一笑,说:“她就是你小媳妇的家家唦。”
原来她是女孩的外婆。
外公觉得,这次生病可能是将我看得太紧闷出来的结果,加之是“不晓得”的外婆医好了我,从此就允许我出去跟“不晓得”玩。
“这是你剪的么?”我拿着那张白鸥剪纸问“不晓得”。
女孩一笑,说:“是呵,这是我剪的‘点头鸟’。”
“么唦,‘点头鸟’?”
“是呵,因为别个每问它一句话,它就点一下头。”
“噢,难怪。那它是么样变活的呢?我那天看到的是个活鸟。”
女孩狡黠一笑,说:“苕,当然是我让它变活的唦。你那天不是说蛮想我剪的纸都变成活的,那我就变活给你看唦。”
“我不信。”我说。
“那好,现在我念一句,你跟着念一句。”女孩笑盈盈说。
我点头。
“鱼在天上游。”
“鱼在天上游。”
“鸟在海底走。”
“鸟在海底走。”
“你把我当猴。”
“你把我当猴。”
“我把你当狗。”
“我把你当狗。”
女孩两手捧着“点头鸟”的剪纸,对我说:“吹口气”
我吹了一口气。突然,那张剪纸幻化成先前那只白鸥状的大鸟,展翅飞起,直至白云之上,杳无影踪。
我瞠目结舌。
“给你。”女孩又递给一大叠东西。我知道还是青蛙。我们每次见面她都递给我一大叠纸剪的青蛙。
我拿过来一看,发现这次跟上几次不同,以前全是白色的,而这次均是绿色的。图案也没先前那么奇特,普普通通如一般民间剪纸。
“我晓得你不是蛮喜欢白颜色,所以都染成绿的了。也不剪蛮歪的,免得你家爹他们讲拐话。”(“拐”,方言“坏”。)
“我昨天看到你的家家了,”我说,“好吓人啦,是么那丑呢?”
女孩蹙起眉头说:“那是因为她老了。”
“她几大了哇?”我问。
女孩神神秘秘凑近我,说:“七百岁了。”
“哄人。”我笑了。
“哄你是小狗子。”她有些生气。
“好,我信。”我赶忙说。
她笑靥如花,拍了一下我的头,说:“你蛮可爱嘞。”我受宠若惊。
紧接着她敛起笑容,忧伤起来。说:“如果我跟我家家一样丑,你还喜不喜欢我呢?”
“你不会变丑的。”我说。
“人老了就会变丑。我也会老哇,也会变丑的。”她说。
“不,你老了还是跟现在一样好看。”我说。
“如果不是呢?”她问。
我低头无语。
她叹了一口气,说:“说来说去,你就是不喜欢丑女,是不是?”
我歪着头慎重思考了一会,点头说:“那当然。”
她又叹了一口气,望着前方,沉默不语,显得忧伤之极。
那时候,我们并肩坐在渠沿上,高高的白云从头顶缓缓驶过,犹如一艘欲沉的大船。无数乘客在船上跑来跑去,绝望的喊声杂沓着远远传来,好似蚊鸣。
“你是不是哭了哇?”我问,忐忑不安。
她敲了一下我的头,说:“苕,我是么会哭呢?”然后站了起来,低头望着我一笑,说,“来,我们把这些咳马都放了。”她一扬手里的青蛙剪纸。
“么样放呢?”我问。
“苕,”她说,“念我教你的口诀唦。”
我们一起喊:“鱼在天上游,鸟在海底走。你把我当猴,我把你当狗。”
吹。
青蛙纷纷从我们手里蹦出,遍地皆是,蹦蹦跳跳而去。
童年呵——
有一回我们站在田埂上,对面吹吹打打过来一群人,原来是迎亲的队伍。我们兴致勃勃地望着这队伍过去。过去很久了她还翘首张望,似乎羡慕不已。
“你以后结不结婚?”她问我。
“不结。”我摇摇头。
“为么事不结呢?”她饶有兴趣。
“结婚蛮丑。”我说。
她咯咯大笑,说:“那有么丑的呢?”
“总之不结。”我说。
“要是跟我呢,结不结?”她笑嘻嘻望着我。
“也不结。”我说。
“为么事呵?”她问。
“因为结婚蛮丑。”我说。
她又咯咯笑起来。紧接着,敛起笑容,忧伤起来。然后说:“就算你想跟我结,我也不会跟你结的。总有一天你会讨厌我,我不会跟讨厌我的人结婚的。”她忽然扭过脸,望着我,目光灼灼,说,“但我会总是跟着你,你跑也跑不脱。”
一天,她神神秘秘对我说:“今天晚上你能不能偷偷跑出来玩啦?”
“玩么事呢?”我问。
她低声说:“蛮好玩的东西。”
“是么好东西唦?”我问。
“你来了就晓得了唦。”她卖关子。
我说我试一试。
于是我们约定了时间,她在我外公家的后门等我。
当天晚上,我吃完晚饭后假装上床,外公很惊讶,说:“咦,今天这个伢睡这早呵?”三舅过来找我玩,我假装睡着了,他没奈何,在房里转了一会儿就走了。
我竖起耳朵听他们的动静,可他们好像老是不睡,我急得翻来覆去。堂屋的挂钟已敲过九点了。
等着等着我竟睡着了,脑子里迷迷糊糊兀自想着此事,云遮雾掩地做了一些梦,光怪陆离,好像均与此事有关。比如什么我已经溜出了门呢,但找来找去找不到她呢之类的。
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梦见喊魂婆婆。她的脸低下来向我得意地狞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脸上的浓涎一缕一缕落在我的脸上,冰凉滑腻,好恶心。我大喊一声,猛地醒来。
完了完了,我急忙爬起来。现在几点了,现在几点了?
外面寂静无声,外公他们应该已经睡熟了,我蹑手蹑足走到房门口,打开门。堂屋里漆黑一团,只有挂钟嗒嗒的走动声,每一声都像小鼓槌打在心头。
突然,我望见堂屋里火光一明一灭,定睛一看,外公竟坐在黑暗里,无声无息地吸烟。表情呆滞,不知在想些什么。火光让他的脸一隐一现,恍惚迷离。夜这么深,为什么还不睡呢?
他竟没有注意我。我强压住心跳,试着从他面前蹑手蹑足走过去,他竟无动于衷,依然一动不动。
我向厨房走去,心脏咚咚咚乱跳,房屋的后门也是厨房的后门。我拔下门闩,迅速溜了出去。
繁星满天,银河遥遥垂地。
夜空浩瀚。
“你这个坏蛋,让我等这久……”她从黑暗里飘出来。
“我不小心睡着了。”我很不好意思。
“哼,我就知道,”她说,笑嘻嘻拿出一张啄木鸟的剪纸,说,“刚才我剪了一个啄木鸟,正准备放出去,让它飞到你房里把你啄醒,结果你出来了。”
我们都笑了。
她牵着我的手往前走,她的手冰凉之极。
我说你的手是么这冰呢,她说是你的手太暖和了。然后幽幽叹了一口气,说:“我的手好久冇像你那样暖和了。”
“我们到哪里去呀?”我问。
“我们到天上去。”她诡秘一笑。
她牵着我向黑夜更黑处走去。夜色茫茫。飘飞不定的露水沾湿我的脸庞。从她呼吸里散发出的腐烂气息在夜空里显得比以往更浓。
我紧紧拉住她冰凉的手,内心充满甜蜜。
三
多年以后,回忆起这一时光,我忽然醒悟,当时我紧紧拉着的,正是我的初恋呵。
我的第二次恋爱是在十几年后,大二之时。
一天,我坐在校园杉林深处的石凳上,读《聊斋》。
高高的云杉傲然耸立,直指苍穹。四野空旷,幽静,鸟鸣啁啾。鹁鸪,黄鹂,百灵等在头顶飞来飞去,偶尔落下一团红色的鸟屎,吃了浆果的缘故。石桌上鸟屎斑斑,鲜艳美丽。
偶一抬头,对面石桌旁坐着一位美女,长发飘逸,面容秀美,嚼着口香糖,望见我在望她,粲然一笑,光辉灿烂。
于是我每隔五秒就偷看她一秒。突然,她扔过来一个纸团,打开一看,上面写着:“我发现你一直在偷看我。频率:5秒/次”
我微微一笑,在后面续写道:“因为你是美女。”揉成一团扔了回去。
她打开一瞧,盈盈一笑,在上面写了几个字,又扔了过来。
纸上写着:“这不是理由。”
我在后面写道:“对,其实是因为我好色。”又扔了过去。
她点点头,又写了几个字,扔过来。
“为表彰你的诚实,现恩准你抬起头大大方方望我一小时。”
寝室里,掌声噼噼啪啪。邓大高跑过来,紧紧握住我的双手,高嚷:“余天同志,我代表国家与人民祝贺你泡上本校第一大酷女,第二大美女。”
我笑道:“不敢当,不敢当,这要感谢党和政府的正确指引和无微不至的关怀。”
“哥们,”张民一拍我的肩头,酸溜溜地说,“这么难泡的美女都泡上了,透露一点秘诀。”
“秘诀就是我乃宇宙第一酷男,魅力无边无际如茫茫宇宙磅礴无尽。”
众人啧声连连,纷纷道:“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以前我听说过她,也见过一两次面。
她姓“李”,名“知道”。荒诞之极的名字。现在是外语系大二学生。
她一向独来独往,远离大众,远离一切社团活动。但绝非冷傲,待人和蔼,脸上总是浅笑吟吟,妩媚之极。经常一个人在校园走来走去,秀发飘扬,好像在找谁。成绩总是年级第一名。
她也不住在校内,从大一起就如此。学工处为什么会点头答应,这是一个谜。
说实话,我也不知自己为何这么容易就泡上她。如果照实说出去,别人一定会说我大吹法螺。
她的性格让人捉摸不定,飘忽如烟。时而欢天喜地,时而落落寡欢,大起大落。跟她在一起,总感觉四周全是绝望,无边无际的绝望,好像明天就是世界末日。逐渐我也感染上她的绝望,总是忐忑不安,等着什么灾祸来临。
每一次我们分离,她总流露出无穷无尽的忧伤,好像我们永不再相会。
我感觉她似曾相识,好像从前在哪里见过。
有一回我跟她逛音像店,她望见一盒哀乐,又惊又喜,急忙掏钱。问她为何,她说:“昨天我的月亮死了,我要给它举行遗体告别仪式。”
“月亮是我的小宠物。别人喜欢遛狗,我喜欢遛月亮。”走在街上,她说。
我一笑,问她怎么遛?
“月亮走,我也走呵。”她嫣然一笑,继续说,“每当初月,就是我的月亮狗诞生之际,瘦瘦的,小小的,我就喊着它跟我一起散步。它一天天长起来,肥肥白白的,可爱极了。月亮狗很顽皮,有时躲在云层里跟我捉迷藏,喊它好几次才屁颠颠跑出来。有时它走丢了,一连几天不见踪影,我就四处寻找,坐在屋里一边写遗失启事,一边想它。突然一天它回来了,我欣喜若狂,端起水盆给它洗澡,跟它一起唱歌。日子一天天过去,它一天天衰老,日益消瘦,直至死亡,我就给它画一张像埋在土里,然后等它的下一代诞生。”
“它吃什么呢?”我问。
“我的秘密。”她说,“每天我坐在窗前,将我的秘密一五一十喂给它,它喜欢吃我的秘密。”
“我也喜欢吃你的秘密。”我一笑。
她别有深意的瞟了我一眼,忽然间我觉得这目光似曾相识。她说:“我的秘密你全知道。”
“什么?”我吃一惊。
她诡秘一笑,转回先前的话题,问:“是不是觉得我假天真,令人作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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