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写书人
我是个写书的人,喜欢喝酒,便开了一家酒肆,但我是个写书的人,所以,你只能叫我写书人,不能叫我卖酒的。
三年前,酒肆里来了个女子,她每天都来,每天都挑临街的那张桌子,每天都喝很多酒,喝的醉熏熏的······
后来与她熟了,我便陪她喝酒,和她天南地北的闲聊。
她记性不太好,过去的事情总是记不清,有时我真怕她喝多了连回家的路也不记得,她却对我说她只会忘记喝酒前的事情,后来发生的,她全记得。
我于是更加担心,她天天喝酒,岂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从不说她的来历,我其实一直知道她是白马,是大将军月夜麾下的第一将,可民间传说白马因杀洪荒四兽而死,我不知其中因由,她不说,我便不问,直到一天,她要我帮她写个故事······
故事不长,我和她喝完了一坛酒,故事也已说完,我却对白马说,我需要三年,三年后的端阳我为她写完这个故事······白马大声的笑了,她嘲笑我果然是个卖酒的人,连这么简单的故事都要写三年。
我想要解释,她却醉倒睡着了。那时我很懊恼,很久以后我却庆幸她适时的醉倒,因为我发现,有的事情,解释清楚了反而不好······
那时我没来的及解释的是需要三年时间的理由,我总觉得白马的故事并不是完整的,也许是她不愿探究,也许是她身在其中而不自知······她的故事中掩 藏着太多的细节与戛然而止。我是一个写书的人,我喜欢写完整的故事,所以我向白马许诺三年,三年后,我会给她一个完整的故事。
近百年来,民间都流传着洪荒四兽危害人间的传说。我却知道并说法并不属实,甚至可说是谬传。
洪荒四兽原是上古时代的神兽,传说因犯天帝之忌讳,被罚至人间,三百年前,夜郎国女战将木叶游历四方,因缘际会,收服四兽。后来木叶莫名失踪,四兽也 失去了踪影。不知何时起,民间竟传出四兽的恶名,以至月夜派遣白马前去讨伐。而青龙腹中居然有一个活了三百年的人······这一切太让人费解,也因此, 愈发让我觉出其中的不寻常。
白马对枯叶说的那个雪天莲蕊的传说,我是知道的,可能知道的比白马还要多。
白马以为那是后人编撰的故事,其实不然,雪天莲蕊确有其物,晨凉也确实在雪山守侯三年,等待雪天莲开,取莲蕊制胭脂“无水”,“无水”的确可使女子容 颜不变,青春永留······白马听到的传说都是确确实实的,但她却不知道雪天莲蕊的另一功效——可使人长寿不衰······
当年晨凉便用莲蕊制成了胭脂“无水”赠与木叶,雪天莲蕊可保长寿之说也不胫而走。晨凉是当时夜郎第一药师,心高气盛,有心小人向王献谗,指晨凉得异宝 而不进献,有谋逆之嫌······王大怒,遂派遣当时的大将军月澈前去征讨。做君王的最擅长的便是用一人之长击他人之短,王知月澈是木叶义兄,若遣他去, 晨凉必不愿他为难,异宝自然可得,但月澈同样不会对晨凉下手,于是又遣了另一支队伍暗中伏击,打算将晨凉诛杀。
晨凉将剩下的雪天莲蕊交于月澈,月澈方走,王的杀手便已到了。木叶得到消息,赶到时却已回天无术······
后来木叶去了哪里没人知道,但我知道三百年前的夜郎王得了雪天莲蕊也没能长生不死,因为懂得如何使用雪天莲蕊的只有晨凉一人,夜郎王派人杀他的时候却没有想到还有这样一环······
白马曾说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自己原来叫什么,我却十分好奇。
每个人都有来历,每个人都有过去,三年中,我向很多人打听,却都无法得到任何有关白马的消息。白马这个人,竟然于七年前,凭空从大将军月夜的府中出现······
白马出身将军府,白马的名字也是月夜给的,我想白马的过去定然也在月夜手中,多方探求皆无果的情况下,去年秋天,我去了见月夜,我想,所有的答案都应该在月夜那里。
事实证明我的猜测是正确的,从月夜那里,我找到了一切,解开所有的疑惑,我的故事完整了。
“明天再来和你喝酒!”醉倒的白马仿佛清醒了写······踉跄着爬起身,我赶紧上前一步扶住她,隐约闻到一股淡淡香气······
“什么香味?你一身酒气竟还能闻出,却不浓烈,只是淡淡的香?”我感到奇怪。
“你也闻到啦?只有穿这见衣服才有······”打了个酒嗝,白马扯扯身上那件旧衫,衣袍样式普通,已然洗得泛白,却透着一股淡淡莲香······
“明天还来吗?”我扶着白马走出酒窖,一只夜蝶飞起,划过一刹流光。
夜蝶,白天看似枯叶,晚上却会发光,也叫木叶蝶……
我心中了然,龙腹中活了三百年的的枯叶并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他一直都记得,所以他让白马叫他枯叶,真正忘却的,是白马······
今天是端阳,是我向白马许诺帮她写完这本书的时间,故事已经完整了,我却不想给白马。
这三年中,我一点一点地寻找往事的痕迹,拼凑出完整的故事,却眼看着白马一点一点地忘却前尘······每天她都来这里喝酒,她已忘了枯叶。但却记得她在等人,等不到,就天天来······
枯叶没有回来过,我也不知道她还会在这城门守多久,我只知道,晚上,我烧了一本写了三年的书······
月夜说的很对,已经忘却的,再强迫她想起,又是何必······
正文·月夜
他来找我的时候带着一身酒气,差点被守门的兵卒当成醉汉痛打,幸好府中执事及时认出他的面容,才替他省去一顿皮肉之苦。
可他一开口,我便懊恼起执事的多事。十年前他自愿降籍为庶人,已无皇族身份护佑,打一顿赶走便也罢了,我何必顾及少时情谊,迎他入室,徒惹这一场烦事呢······
看他紧逼不弃的样子,大有一副不达目的便死赖不走的架势,我实在无奈,只有答应告诉他白马的故事缺失的部分······
白马,其实是我送她的名字,与她初见时,她惊走了我的座骑白马。我问她的姓名,她说自幼失去双亲,由师傅养大,师傅是参禅之人,笃信万物皆空,所以她并没有名字。
我说既然你惊走了我的白马,不如你就叫白马。
她欣然答应······
那只是一次意外,彼时,我并不知道她便是祖训中月家世代要寻找的人。
她过意不去,定要赔我一匹马,我见她如此爽快,心中已有好感,便让她请我一顿酒当作赔罪。就这样,与她成为莫逆……直到父亲去世,我承袭父爵,家中祖先教言也传到了我手中。
那是一本与儿时背诵的教言完全不同的册子,没有处世之道,没有治家之法,只有先祖留下的一个故事和一个任务。
那是三百年前女将木叶与药师晨凉的故事······
我微微抬目,不出意料的看到他一脸讶然,我当时似乎也是这样的反应吧······自家的祖训中写着别人的故事,当然会感到奇怪。
“又是他们两个!又是三百年前!这其中一定有什么!一定有什么······”
我刚要继续说,他已开始嚷嚷,被我瞪过一眼,才安静了下去······
晨凉与木叶的故事他不会陌生,我未作赘言,但先祖记载的故事结局却与他所知的不同,先祖记下的,是一个精心掩藏了三百年的故事······
先祖月澈是木叶的义兄,三百年前,他受当时的夜郎王之命向药师晨凉征讨异宝雪天莲蕊。君之命,臣自不可不从。先祖知道要晨凉拿出雪天莲蕊并不是难事,难的是恐怕拿到了雪天莲蕊王也不会放过晨凉。
于是先祖暗中派人通知了木叶,希望集两人之力可助晨凉脱离险地。
那是一个雪夜,从晨凉那里取到雪天莲蕊后,先祖月澈连夜进宫向王求情,谁料杀手已出,再追悔却已不及,为防出现差错,夜郎王竟强行扣押月澈······
后月澈留在晨凉身边的部属侥幸脱逃,回来报知当日情形:木叶到时杀手已然动手,月澈的部属护着晨凉,退至城门外,已经死伤大半,木叶唤来洪荒四兽,将晨凉带走,自己却倒下了,血洒城墙······
说完这段,我转头望了眼窗外,早秋的雨消散了盛夏的暑气,送来一抹微凉,窗框上,正结着天际一道虹,灿烂非常······
那本册子的最后一页是一幅画卷,便是木叶的画像,画中女子长发洒银枪,雕翎戎装,那面容,分明就是白马······
依照月澈的记载,晨凉在雪山得雪天莲蕊三支,其中一支制成了胭脂“无水”,一支交于月澈,另一支则收在自己身上。最后逃亡时,木叶唤来洪荒四兽,带走晨凉,自己却吞下了那用雪天莲蕊制成的胭脂“无水”······
搽了胭脂“无水”的女子,可以容颜不老,青春永留。吃了呢?先祖月澈的记载中说到——生生世世,容颜不改!
白马原来就是木叶······
看眼前的人一脸目瞪口呆,我没有理睬,继续说着我的故事······
大约四年前,夜郎王要我派人讨伐洪荒四兽,我便知道他想寻出雪天莲蕊的秘密。
那时白马已入我麾下,成了我手下第一将。我知道白马与四兽的渊源,本不想她去,但点将时白马却自动请缨,我便调遣三百精兵给她,她却一人未要独自上路了。开始的时候我很担心,但捷报连连,不到半年,她已诛杀四之三分,我心中颇喜,却不料变数将来······
青龙的肚子里有一个活了三百年的人!这个消息传来,我便知道事情要脱离控制。
夜郎王的密探也得到了消息,我知道王马上就要有动作······
果然······次日,王便召我入宫。
“夜郎城绝对不会包容一个活了三百年的妖怪!我已经调动南锤众属,月夜,这次我要你领兵。”
夜郎王的声音现在仍清晰地映在我的记忆中······我记得更清楚的,是他后来的一句话······他说······我要一个活着的晨凉,但你的副将白马,却不能留下。
当时我心底是什么感觉?我记不得了,我只知道我心里有个声音在说······我想和她在一起······
夜郎王见我犹疑,慢度着步子走下他的王座:“你家族世代金戈铁马,功垂千秋,你要亲手毁了这一切?”他的声音冰冷无情,他脚下屐履与地板的敲击声传至我的心底,化成重重的几个字——我、想、和、她、在、一、起!
“活了三百年的妖怪?夜朗王要活着的晨凉,晨凉······也就是枯叶!”
对面的人又是一脸震惊,我摇头轻笑,这般不知掩藏的性格,宫廷的确不适合他,卖卖酒倒真是个不错的行当。
他之前说过枯叶肩膀上纹有一只夜蝶,那枯叶应该就是晨凉了,
白马杀青龙后在龙腹中发现一个活了三百年的人,这个消息传来,我便知道那是晨凉。原本对雪天莲蕊的传说半信半疑,那一刻却已然信足。
“晨凉竟然是藏在青龙的腹中!”眼前那人从震惊中回复过来,我点头道:“当时我也十分讶然······难怪,三百年前的夜郎王搜寻经年,也未曾寻到晨凉的踪迹······”
他也点头:“难怪······白马说与青龙对视时仿佛看到青龙的眼里蕴着怀念、释然、忧凄······青龙本是上古神兽,又因腹中藏着雪天莲蕊,沾染 了莲蕊的仙家精华,自然比其他三兽多一分灵气,是以与白马照面时,便认出她是木叶,于是眼中有怀念,而木叶出现,它守护晨凉的任务便了,此时释然,但青龙 之后觉出木叶已然将它忘记,心中自然忧凄。白马说她觉得青龙仿佛是自己撞上她的长枪,恐是青龙因口不能言不得以而为之罢!”
是吗······听完这段推测,我心中暗叹,果然,连一条龙都记得的,晨凉又怎会忘记呢。
回忆起晨凉最后说的话“帮我告诉白马,我背不了她一辈子了······雪天莲蕊一直缝在她的领角,天亮之后,让她忘了我······”
我不知道晨凉为什么这么信任我,我是去杀他的人,他竟然将雪天莲蕊的下落告诉了我,难道真的确信我不会伤害白马吗?
自嘲的一笑,如果是这样,晨凉的确是押对了半张牌,对了的那半张,是我确实没有将雪天莲蕊的下落报知夜郎王,错了的,是我同样没有告诉白马······
我知道这是我的私心,我不愿意白马知道的、白马知道了会难过的,我全数瞒下。
往事已逝,何必追寻?何况,白马已喝下“醉生梦死”,不久后,她记忆中有关枯叶的一切,有关······月夜的一切,以及白马的一切,都将成为前尘,风吹即散。
“如果我没猜错,白马当晚赶枯叶去寻找‘无水’,准备一人拖住夜郎大军,枯叶却策马抢先一步拦住了你们……枯叶后来如何了?死了?还是你将他交给夜郎王?”
他的确没猜错······我转身看他,晨凉的结局如何,我没打算告诉他,他想知道的是白马经历的故事缺失的部分,我已说完了,其他的,不在我回答的范围。
如今,晨凉也好,枯叶也好,白马也好,木叶也好,都是前尘往事,从白马喝下腰间那壶“醉生忘死”的时候,就注定了要忘却。既是要忘却的,又何必在忘却 前再让她痛苦一次呢?这是我当时不说的理由,而现在,我希望你也不说,已经忘却的,再强迫她想起,又是何必······看着他气急败坏的脸,我这样对他 说。
“酒?‘醉生梦死’?这算白马的故事!你要告诉我!”
我笑,其实“醉生梦死”只不过是我跟白马开的一个玩笑,我曾告诉白马‘醉生梦死’是可以让她忘记我的一种酒,如果哪天,她不想记得我了,便可以喝下这 壶酒。我太自信了,我那么确定她永远不会喝那壶酒,而她也一定认为那是一个玩笑,世上哪有什么“醉生梦死”,那壶酒,她一直当作是我与她之间的全部牵系, 喝了酒,便是要抛了她与月夜的所有,并不是真会忘记。
“那她现在为什么······”
我望他一眼,不是说了么,“醉生梦死”是我和白马开的一个玩笑,喝了这种酒,她会忘记的不仅仅是月夜这个人,而是喝酒之前的所有前尘······
回想起那天晚上白马在我面前喝下“醉生梦死”时的情形。我承认,那一瞬间,我想过要杀了她······
正文·枯叶
青龙每隔一百年会从海中浮起吸食月之精华。今晚是它第三次浮上海面。我等她来,已经三百年了。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迟迟不来。或者还会不会来。三百年,记忆都磨灭了,只有她溅洒在城墙上的血色依然鲜明。
不过,我知道她还活着。青龙未死,我肩上的蝶迹也未熄灭。在她把此蝶灼在我肩上时曾告诉我,只要她的心还在跳,这木叶蝶就不会消失,壮怀激烈的火会熄灭,但是留下伤痕不会,我们凭此相连。
只是最近这几年,洪荒四兽的气息一一消失,我知道是夜郎王的杀手来了,东海之西虽为僻远之地,但那人一定会找来,很快,很快。
早知如此,我当初便该留在她身边,没有她的三百年的生命对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我活着,只是想再见她。
只是,我没想到来的人竟然是她,那天晚上我又看见了外面的世界,青龙的血象雨一样洒落,血雨腥风之中,她持枪一点轻立浪间,象是浴火重生的阿修罗,皎洁的 月光印在她脸上,还是那双眼睛,我想起三百年前初逢时候她白衣胜雪长发飞扬持枪一笑落霞满天的模样。无数个她重叠起来。波涛暗涌。
不过,我没有想到,她已经不记得三百年前的一切了,也许是那一次她伤的太重,于是我告诉她我忘了自己叫什么,不如就叫我枯叶吧。
我跟着她往回走,她告诉我,她的名字叫白马。
她不快乐,我便不停陪她说话,她告诉我,她常常做同一个梦,她有一个想见的人。不过,她认不出那个人是谁。
回去的路要翻过连绵的雪山,我们买了很多酒,路上喝来驱寒,她的酒量太好。未曾行至一半已全部喝完。不过挂在腰间的酒壶却始终未动。
三百年来山未曾变,可是时节却悄悄偏移,今年的雪季来的比以往早,我们在山上遇上了暴风雪。她的眼睛被雪灼伤,无法视物,雪山中无药草可取,我空有一身医 技,却无法施展,她看我焦急便安慰我这只是一时的,我久久的看着她,她靠着银枪,雕翎戎装,闭目半躺。她给我说了一个故事,一个关于雪天莲蕊的故事,一个 关于我们的故事。我明白,她是真的再记不起了。
当晚她发起高烧,时冷时热,我让她靠着胸口取暖。
她问我,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我告诉她:白马枯叶总相依。
我问她,你为什么从不喝腰间那壶酒?
她喃喃的告诉我,这酒名醉生梦死,三年前她离开夜郎城讨伐洪荒四兽的时候,一个人交给她的,说她喝了这酒就能忘了他,不要再回来,去找那个她真正想见的人。
“可我不愿意忘记他,我要带着这酒回去……回去找他,他,他不是我真正想见的人吗?”她一边说一边昏昏睡去。
那么我呢?
记忆是痛苦的源泉,痛苦却是人生的意义所在。
焚烧总是告别的一种方式,无法消失的,也会遗忘。
第二天,我背着她上路,雪还簌簌的落,走过的脚印马上就被风雪掩盖了,身后什么也没有留下。她趴在我背上和我约诺,如果可以翻出这雪山,回到夜郎城就一起过端阳。
前面的雪山还有很多座。可总有一天走到头。我多想能背着她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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