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白马。
我不知道这个名字代表什么意思,也不清楚自己原来叫什么,只依稀记得这个名字是别人给的,是谁给的,我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也许是酒喝得太多,最近我老爱忘记一些事情,有时候又会忽地记起来,记忆仿佛被什么东西挡住,总是忽明忽暗的,看不清晰。
坐在我对面的人是这家酒肆的老板,也是个爱喝酒的······却老说自己是个写书的人,还一定要向他买酒的人这么称呼他,不然他就不卖酒给别人,真是有趣。
在他眼前摇摇手,我说:“写书的!你帮我写个故事吧!”
卖酒的写书人醉着眼望我,我喝干杯中的酒,回想起在这里的原因······
这家酒肆开在夜郎都城的城门口,我每天都来这里喝酒,每次都挑临街的这张桌子,因为我在这里等人,等一个叫枯叶的人。
我等了三月,寒冬的雪色早被春日的暖阳融尽。他还没来,我却已经开始忘东西了。
我知道自己不能忘记他,不能忘记等他,既然约定好的,他就一定会来,我就一定要等下去······所以,我对坐在对面的人说:“你不是写书吗,你帮我写一个故事,趁我还记得的时候,帮我把记忆留下来吧!
卖酒的写书人眨了眨眼,说道“你要我写一个故事,我要一个陪我喝酒的朋友,做笔交易吧······”
“喝酒有什么难的?”我笑一笑,答应了,“明天就给你讲我的故事。”
第二天清晨我来到酒肆,卖酒的写书人已经在等我,还备了纸笔,架势摆得十足。我失笑,卖酒的写书人怒瞪我,我才正色起来。
点过小菜,上好酒,我的故事······便从讨伐洪荒四兽开始说起······
洪荒四兽是上古时候的恶兽,一直为祸人间,三年前,我受命寻找四兽,三年来,已将其中的三只诛杀。上月,我得到消息,说四兽中仅剩的一只青龙现匿于东海之西。我连夜赶至,证实消息属实后,便想找船出海。
谁知沿海渔村的百姓不蕴世事,竟将青龙奉为神兽,我找不到愿意载我出海的大船,无奈之下,只觅得一叶小舟,这样,去寻那青龙了······
那天狂风恶浪,风急涛涌,我执一柄银枪,从清晨巡游至夜幕降临,也没有找到青龙。
正要回转的时候,天际忽地泛起乌云,我心中一动,便找了海中的浮礁停靠,暗中等候。
果然,不到一盏茶时间,乌云褪散,现出一轮明月,青龙从海中浮起张口吸食月之精华。
我手握银枪,寻找时机出击,青龙却异常警觉,刹那间已感知我的存在,一声啸吼,甩尾朝我袭来······
我用长枪轻点脚下浮礁,借力掠至另一块礁石之上,堪堪避过青龙扫过带起的劲风——正待迎接下一拨的攻击,却发现青龙已然隐入海中,与我隔了几十丈,只浮出一双眼,满目凶光。
我以为青龙会伺机攻击,自然全神贯注,谁料对峙了很久,青龙依然不动。
此番景况是我诛杀其他三兽时从来没有遇到过的,其他的三兽在发现有人对其窥探时,皆会大怒,继而攻击其人。兵法云:敌动我动,敌不动我不动。只有敌动了,我方可发现其破绽,并循机击破,诛杀三兽我用的便是此法,如今青龙却不动,只是匿与海中与我对望,让我十分诧异。
我解下背上箭匣,搭箭满弓,想射出一箭激怒青龙,引它向我攻击······
青龙离我有几十丈远,龙身隐入海水中,我无法瞄准,但这一箭意不在中的,便也管不了许多。
手轻放,箭已破弦而去,银色箭矢带着破空的声音,在夜空中掠出一道光······
然而箭未到,龙已惊起!
带着一声啸鸣,青龙摆尾扫落半空中的银箭,朝我袭来,刹那已掠近十数丈!
我脚下一点,掠身而起,银枪再扬,直刺青龙双目——此招原是虚招,以攻为守,为的是寻机攻及其他——伴着啸声,青龙已然逼近,我于半空中变势,长枪微转,借着青龙扑来的劲风之力,错开龙首,右脚微蹬龙颈,将身形压下数丈,长枪再扬,已将青龙的肚腹划开一道裂口。
飞溅起的血珠散落在我的唇角,竟然微甜似糖。
说来定无人相信,与青龙错开时我看到他的双眼,不知为何,我总觉得那眼光蕴着一些······一些······我说不上来的东西,仿佛怀念,仿佛释然,仿佛忧凄······
也许因为这场厮斗结束得太快,与我原先预计的完全不同,毫无道理的快,我甚至怀疑青龙是自己撞到我枪上的,可是为什么呢?我无法知晓。
更奇怪的是我居然在青龙肚中发现了一个人!一个活着的人,一个在青龙肚中活了三百年的人!
他说他不是妖怪,我相信了,他说他忘了自己叫什么,我也相信了。
他的肩膀上纹着一只蝴蝶,我告诉他那是一只夜蝶,白天看似枯叶,晚上却会发光。
他便让我唤他枯叶。
枯叶很爱说话,他说自己三百年没和人说过话了,好不容易有个能说话的朋友,他可不愿意呆坐着。我本是一个话不多的人,却也在枯叶不休止的问题中不知觉的说了很多。
回程的时候经过雪山,我们遇上了暴风雪。我的眼睛被雪灼伤,无法视物,枯叶着急得不得了,我告诉他这只是一时的,他沉默了很久也没有说话,我不愿他想太多,便给他说了一个故事,一个关于雪天莲蕊的故事。
写书的!你知道雪天莲蕊的传说吗?你一定不知道,我说给你听······
小的时候,听老人说的,三百多年前,夜朗的女战将木叶与药师晨凉相爱,晨凉在雪山守侯三年,等待千年一开的雪天莲,只为了取莲蕊制一种叫“无水”的胭脂,传说“无水”可使女子容颜不老,青春永留······
当晚我发起高烧,时冷时热,枯叶对我说,胸口是最贴近心脏的地方,他让我靠着他的胸口,说这样就不会冷了。
我靠着他的胸膛,听着他心跳的声音,闻着他身上一股淡淡莲香,迷蒙中真的觉着十分温暖。
次日清晨枯叶背我上路,风雪却更大了,我怕背着我,他也会走不出去,便要他放下我。他怎么也不愿意,问我:“走出这片雪山,最想见到的是谁?”
我最想见谁?我知道我一定说了个最想见的人,只是那人是谁,我现在记不清了······
我对他说,雪山之后是另一座雪山,你能背我翻过多少座雪山?他却说,背到他死也要把我带回他身边!
带回谁的身边?是那个我最想见的人吗?那一刻我伏在枯叶的背上,忽然很想对他说,如果我的眼睛没有被这场雪灼伤,我现在最想看到的,是你。
可是那句话我没有说出口,一直都没有说出口······
后来我们终于走出了雪山,落脚一家农舍。
再后来······
再后来月夜来了······
对了,我想起来了······月夜便是为我取名白马的人,也是我对枯叶说的最想见的人,我杀洪荒四兽,不是为了国家,只是为了他······
可是······月夜却是来杀枯叶的。
我记得那个夜晚,星月无光,月夜找到我,要我杀了枯叶,然后跟他回去。
月夜的语气是我从未听过的冷然,神情也是前所未有的陌生,我猛然发现一直以来我都不了解月夜,这个我一直爱着的人,那一瞬间,在我眼前,变得陌生异常。
我的记忆里没有过往,我记忆里的过往都是月夜告诉我的,所以一直以来,他都是我最依赖的一个人,月夜做什么,月夜要我做什么,我都不曾过问,也无意过问。
可是如今,月夜要我杀了枯叶······我不得不问。
问了,却没有得到任何答案,月夜只是冷冷地看着我······那眼光,仿佛可以将一切冰封。我强压下心中的寒意,因为我明白月夜的意思,月夜那样的眼神,已经告诉了我他的答案,他决意要杀枯叶······
可我不能让枯叶死!
我解下腰间那壶酒,拔去瓶上木塞,一气灌入喉中······
“你!”
仰着脸,我仍听见月夜气极的声音,烈酒顺喉而下,仿佛烧灼着我的心肺……果真,要忘记一个人,便要受这般厮心裂肺的疼的。
“这壶酒太烈了······”我吞下最后一口,胸口是满满的疼。
再抬头,月夜脸上已是波澜不惊,呵呵······我心中苦笑,也许白马之与月夜,只是将领与兵属的关系,从来没有其他······
“今晚,你们都要死。”月夜说这话的时候,挡着月光的云层忽然散了,银色月光刹时铺了满地。也映亮了他的脸。
我望着眼前月夜的脸,刚饮下烈酒烧得灼热的胸口忽的升起一阵悲凉······
忽然记起师傅曾讲过的《法句经》,经文中说“从爱生忧患,从爱生怖畏;若无爱与憎,彼即无羁缚。”那刻,我想如若能立时忘却前尘,心中定不不会那样难过······
月夜转身离去的时候,我听到他低声说:“王已调动南锤众兵将,你······好自为知。”
“你还记得无水,帮我找回来,今夜就动身!”我赶回与枯叶借住的农家,嘱他为我去寻传说中的“无水”。
我当然知道“无水”只是一个传说,是后人为了丰富了木叶与晨凉爱情故事而编撰的一个美丽传说。
我对枯叶说我会在夜郎城等他带着“无水”回来,枯叶轻点头,临走时说:“你衣袍的领角破了,我不懂针线,便请农舍的大婶帮修补,明天记得去取······”
我低着头应声,右手使力扬鞭,马蹄踏响,等我抬头,只余飞尘······
我心中黯然,此一别,恐是再见无期了。夜郎王的大军我挡不了多久,只希望能为他拖延一些时间,我……不想他死······
可是一夜过去了,我也没守到夜郎大军。
第二日天明,我心觉事有蹊跷,便打算赶回夜郎向月夜探明究竟,回去揽马时农舍的大婶拦住了我,她递给我一件衣袍,是枯叶请他帮忙修补的那件。
快马三日,我赶回夜郎都城,在将军府门前拦下月夜,只是再次相见,已是无言······
月夜冷眼望我,他当然知道我是为何而来,可是对着他漠然的眼光,我却什么话都问不出来。
其实答案根本不紧要了,事已如此,我还想知道什么呢?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处?徒添忧伤吗?
我束手待缚,月夜却没有为难我这个叛臣逆将,他遣我离开,语气一如往昔的淡然优雅,不带丝毫感情。
我不解,他却道:“白马是将军月夜麾下副将,在负命诛杀洪荒四兽时不幸殉职,如今月夜身边,已无白马此人。也许你也叫白马,但你却不是白马。既已喝下‘醉生梦死’,就将一切······都忘了罢······”
月夜要我忘了,我就渐渐忘了······
虽然还没全忘记,但我想,总有一天,我会全部忘了的。“醉生梦死”原来竟是月夜与我开的一个玩笑,喝了······会忘,只是忘掉的,不止是他······
可是枯叶,我不想忘。我和他约定的,我要在夜郎等他,等他带回雪天莲蕊做成的“无水”。
“白马枯叶总相依······写书的,我要你帮我写下这个故事,是怕我有一天会忘记,到那时,你一定要拿它来提醒我,提醒我不许忘······”
写书人沉吟了半晌,回答说要三年的时间,三年后的今天,他为我写完这本书。
“要三年啊······哈哈······你······你果然只是个卖酒的······哈哈······这么简单的故事也要写三年······”我放开声笑,醉意渐渐袭来,酒肆外,天色渐近黄昏,一天,又要过去了吗?
明天,但愿我还记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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